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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十一

小说:死不了的爱 作者:北境暮云 更新时间:2018/10/24 13:53:25

王远四处淘换,终于找到了一种治肺癌的药,一个月一疗程,一疗程一万块,连续用六个疗程之后免费给药。这种药据说还在临床阶段,不在正规渠道流通,所以不能报销。

万春林吃了这种药之后身体状态好了很多,咳嗽减轻,食欲很好,人也胖了,只是喘不上气,不能多活动。但这已经足够让他们全家重燃希望了,情绪高昂地聊着“好了之后”。张欣从他们身上看到,梦做时间长了,就能把现实忘了。

吃了三个疗程的药,家里钱又用完了。王远开始以自己的名义向亲戚朋友借钱,但这次的回应,远不如上一次积极。第一次借钱,亲戚朋友都被这突如其来的生死大事触动了情感,而且觉得王家过得不错;这一次,所有人都知道王春林没希望了,而且王家已经背着债,没人愿意陪着王远反犯傻。王远没借着钱,还失去了很多朋友。

晚上,耿玉英来到儿子房间,关好门,用近乎耳语低声跟儿子商量:“要不拉倒吧,药别买了。真能治好行,咱砸锅卖铁也给他治,你爸这病好不了,花多少钱也是白扔,到最后人也没了,钱也没了,人财两空,”耿玉英看了她一眼,她猝不及防,她太专注了,坐的笔直,自己也觉得不好意思,“把你们也拖垮了。治病治不了命,能治成这样,也对得起他了,我好好伺候他,留到哪天算哪天,你别张罗了。”

耿玉英说完又看了眼她,但她的眼里只有王远坐在床边的背,他僵硬的脖颈,他低着的头。屏息静气,甚至心脏也暂停了,在等他的回答。他就像头强壮的野牛,谁也没法阻止他倔强地奔跑,她期待耿玉英的话能起作用,期待看到他点头,期待卸下背上那座大得已经让他们不堪重负的山。如果那样,今晚她会用她的爱安慰他,用爱让他知道,放弃必须放弃的,是为了开始应该开始的。

“妈你别管了,你操心家里就行,外头事儿,听我的吧。”王远最近说话的语气变得低沉,就像一个身负重伤的人,每说出一个字,都有鲜血迸出胸口,所以家人都不敢跟他多说话,更不敢反驳他。

张欣失眠了,睁着眼,透过窗帘的缝隙看那一线夜空,王远就在她身边,却像隔了很远,他应该也醒着,只是不想让她知道。她盼着黎明快来,可眼下,夜正浓。

王远最后从老板徐立波那里借到了三万块,备齐了六个疗程的药钱。

第五个月的药没吃完,王春林的状况突然急转直下,每天能在屋地上走两个来回已是极限。可王远还是买了第六个疗程的药。这个冬天早早就冷了,王远的羽绒服旧了,不暖和,早晚骑车上下班遭罪,最后干脆穿上了王春林的军大衣。

张欣实在不想面对这样的王远,隔三差五地就回自己家住。从这年的春天开始,她就想和王远好好谈谈,后来突生变故,需要谈的内容变了,可想要深谈的心不变,就像两艘结伴驶向同一港口的船,时常要矫正航道。可他们的生活一浪高过一浪,波涛汹涌,疲于招架,只求船不翻,至于要漂到哪去,几乎听天由命了。

张欣想跟王远说的话一变再变,在这一年的冬天,她撕掉了修改无数次的腹稿,觉得和现在的王远,没什么可说的了。他家不知道从什么时候约定俗成了一个“不准笑”的规矩,每个人都沉着一张脸,像是镜子里的人,没有笑容,也没有温度。沉闷日积月累成压抑,压抑日积月累,让人窒息,张欣一进这个家就觉得喘不上气,而且神经都是紧绷的。王春林每天夜里都要剧烈地咳嗽几回,每一回都要可能背过气去,各自关着房间的门也能听得清楚,王远时常要起来帮忙。

王春林的每一声咳嗽都让张欣紧张,甚至恐惧,尤其当王远不在的时候,黑暗中有时觉得他就站在他们房间的门口,像是听见了她的心思,在**着问她:你就这么着急让我死?这么希望我一口气喘不过来?

可回家住一样不消停,母亲像是春天檐下的燕子,唠叨个没完,反反复复就那几句话:“问问王远到底怎么想的?欠了这么多饥荒怎么还?你跟他还哪?那你可傻透腔儿了!人家结婚都是十万二十万的往娘家划拉,你可倒好,婚还没结呢,先把自己家钱搭出去了......我告你张欣,记住了,他们那些饥荒,他爸死了全是他妈的,一个老太太,别人把她怎么的?你们要是管就没头了,十几万,得还到驴年马月......你听见没?”

张欣听得实在烦了,就和母亲吵几句,母亲不敢跟跟她吵,她喊两嗓子就没声了。可心里始终都有气,住的也不舒心。所以就王远家住烦了回家住,家里住烦了再回王远家,到了两边全都烦。

张欣的情况通过她妈渐渐在她家的亲戚中间传开。她越来越频繁地接到表姐的电话。表姐嫁人之后就不工作了,现在孩子也有了,那个日本姐夫年纪是大了点,不过表姐很幸福。

表姐给她打电话说是在家带孩子生活无聊,可每次,都会聊到她去日本打工的话题。

“你姐夫的厂子正缺人,活不累——就是累也累不着自己家人。一年十万打底,算上加班奖金什么的,一年十四五万不是难事儿,你在家十四五万得挣所少年?赶紧过来得了,趁年轻,等结婚有孩子了,想来都晚了。爹有妈有不如自己有,谁也别想,先想自己,你一心一意跟王远好了这么多年,他家有事他考虑你了吗?有钱是真的,你有钱,谁看你都好,你能拿出来钱,什么不高兴都没有了。”

这些话表姐说过好多次了,张欣过去听了“呵呵”几声就过去了,因为王远不让她走,她再动心,也只能在他怀里打转。但这些话现在听,特别吸引她,不知不觉就问了种种细节。王远不再是这事的障碍,他关心的是他的家,他的父母,他的孝子尊严,她早就被扔在一旁。既然王远不在乎她,她也没必要事事迁就他。

想到王远都是气,可两天看不见,张欣又想他。在家吃过晚饭,出来溜达,走着走着,就走过了村口的那座桥,路灯和霓虹在她身后止步,前面很长的一条村路上,只有星光和地上积雪的些微莹白。她没在晚上一个人走过这条村路,不是坐在王远的摩托车上,就是挽着他的胳膊。她给王远打电话,占线。

张欣回家住了两天,就因为电话。王远的电话坏了,那部手机还是刘海波送的,她去年没留神把手机掉水池里了,之后手机就有点接触不良,王远给她买了部新的,这部留着自己用了。前两天这部手机黑屏了,张欣让他再买一部,他却拿回了一部徐立波淘汰不用的“大砖头”,张欣看见那部巴掌大的电话,气不打一处来,没意义的钱,给他爸花了多少?山寨手机遍地都是,买一部花不了几个钱,为什么要让自己这么寒酸?生了一晚上闷气,转天早上跟王远说她想回家住几天,让他别去接她下班了。王远“嗯”了一声,当天也听话地没去接她下班。

张欣在桥头踌躇了一会,想要再给王远打,刚巧同村两个在饭店打工的女人下班,说笑着从后面走上来,张欣借着她们壮胆,走在前面,第一次在晚上独自走到了王远家。

家里静悄悄的,就是张欣越来越受不了的死气沉沉。她去长辈的屋里问候了几句,王春林刚吃了止痛药,吸了氧气,表情舒缓,还跟她说了两句话。王春林的肺功能接近丧失,淋巴上的肿瘤挤压喉咙,他最近轻易已经不说话了。

张欣回到自己屋,王远把那部“大砖头”举在耳朵上,还在打电话,看见她,目光停在她身上有两秒,挪开了。脸上没有见到她的笑容,没有见她突然出现的惊讶,没有想知道她怎么来的疑问,没有不是他把她接来的愧疚,继续打着电话。现在这瓶氧气快用完了,要买,王春林疼得越来越厉害,医院开的杜冷丁不够,他在多方联系已去世的癌症病人家属,买他们没用完的杜冷丁。两通电话之间,找号码的时候也没和她说句话。张欣真想马上离开这个家,再也不回来。

“冷不冷?”王远终于跟她说话,这么无关痛痒的一句,他根本不想跟她说话,是不得不说。

“王远你这样为了什么?”张欣扭身面对王远,眼泪一下漫过了脸颊,“咱们日子都过成什么样儿了你看不见吗?你不为咱们以后想想吗?你眼里还有我吗?”

王远一动不动,在过去,即便她脸上有头发上滑落的水滴,他也会轻轻擦去,笑着用手指刮刮她的鼻子,而现在,她看见他一脸的无动于衷,冷冷地开口:“我让我爸躺炕上等死才算心里有你?”

“王远你......”张欣被眼泪卡住了喉咙,他垂下眼睛,摆弄手里的电话。张欣一把扯起床上的包,摔门走了。

漆黑蜿蜒的村路上只有张欣一个人,铺满雪的稻田泛着有点瘆人的光,被一道道黑色的田埂割开,而这些田埂后,仿佛都隐藏着人,等待行人走进突然跳出来。风很冷,吹乱了她的头发,吹得眼泪像刀子一样,划着她的脸,风是从西边的山坳里出来的,向那边看去,黑魆魆一面,像个吞噬现实的魔窟,呼啸而出的不只寒风,还有吃人的鬼魂。张欣不停地打着寒战,但心里更寒,因为王远始终没追来,她起初闷头哭着往前走,是本能地觉得王远会追过来,可当她终于忍不住回望,发现身后只有吓人的黑,远远看着桥那头的光亮,她甚至想就死在这条路上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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