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八

付菡走下台阶，把手放进他手里，让他牵着，从他家西边与山交界的果树中间穿过，进树林，往西南走，经过成片的坟丘，就走到了树林前的山路，往下就是馒头形的山坡，山坡上的耕地被一拃厚的雪盖住，只有些没割的玉米秆枯黄残破地立在雪里。

“你要在这下去？”见王远把车胎摆到山路中间，付菡从脚前一溜看下去，山坡有一百多米长，坡度都有二三十度，山脚下的十几米足有五十度。瓦蓝的天上孤悬一只锃亮的太阳，把山坡上的雪映成了半山白炽灯，她眯着的眼睛捕捉到的信息，是荒唐。

“刺激吧？”王远笑出一口牙。

“刺激个鬼！从这下去还能站起来了吗？”付菡白了他一眼。说话时呵出的白气咕嘟咕嘟往上冒。

“咱们这对儿苦命鸳鸯活得这么费劲，殉情不也挺好吗？”

“滚！”付菡打开他拉她的手。

“平时胆儿挺大，这回怎么这么?，没看这都是老家伙什吗？玩多少年了。”王远一把搂住她，“咱俩要是一块坐船也撞冰山了，我也得把你掫门板上，嘱咐你替我好好活着。你比我命金贵，没谱的事儿能带你干吗？”

付菡心里的温度之前跟脸上的温度差不多，都冰凉，王远的话就像在洒了汽油的雪地上扔了根火柴，她心里忽的热了起来，随着他坐到了车胎上。他坐车胎上，她坐他怀里。王远双手在后面一推，继而从她腰两侧穿过，抓住前面的绳子。车胎缓缓向前滑动，速度成倍递增，他们就像一颗瓜熟蒂落的椰子，以无法回头的趋势冲下山坡。付菡肆无忌惮地叫声划过山坡，在她眼里，天与地已经织在了一起，倾斜颠倒，冷风冲进她眼中，耳中，口中，冲开了她拥塞的心。她张开双臂，扯下一片孤立着的玉米杆上的枯叶，捏到手里的同时已经碎了，酥脆的声音绞在风里经过耳轮，稍纵即逝。刺激是生命里惊喜的根源，而刺激之所以能给人惊喜，就源于无法回头，而且前方不可知，只沉浸在惊心动魄的一段过程里。

在即将滑下那段五十度的斜坡时，王远放在她左边肋下的手向上猛提，拉紧了那一侧的绳子，车胎陡然转向，斜斜插进地边晶莹肥厚的雪地里。王远抱着她朝车胎的反方向倒，稳稳地躺进了雪里。

“怎么样？”王远问。她在他怀里，眼前是有一只苍鹰点缀的天，王远在她身下，只能感受到他胸口的起伏。

“太他妈刺激了！”付菡吐掉溅到嘴唇上的雪，故意讲了句脏话。她突然想到武侠片里的和尚常说的台词：今日生犹如昨日死。一些不能妥协，无法解决又难以回避的生活冲击，只能用另一种跌宕起伏的生活来抵消。

“还来不？”

“必须的......”

付菡又和王远滑了两回，有意思还是有意思，可爬坡实在是太累。从这段山坡滑下来只有几秒，爬上去却要几分钟，还都是上坡。她终于在第三次爬到林边路口的时候躺到了雪地里。

“啊......干坏事儿最累，爬山第二......”她不只嘴里吐出白气，连帽子上也隐隐生起袅袅蒸汽。

“干坏事你才出过几回力？”王远在她身边并排躺下，伸胳膊在她头低下。

“你以前是不是也常带张欣玩这个？”付菡枕着王远的胳膊，透过枯黑的落叶松枝干看着天。

“她胆儿小不敢，都是我和郝齐玩。”

“他也坐前头，你抱着他？”付菡越说越笑。

“我还背着他呢！怎么就一个胎呀？”王远笑，付菡感到他胳膊的震动。

“他们住这里多好，干干净净，谁的也不欠。”她一歪头，看见了十几米外那片坟地。

“一辈子有好些选择都比生死抉择难，所以人经常想死了得了，死了干净。其实死了也不干净，人没了，事还在那，你不扛了，还得别人捡过来接着抗。死了就是省心。”王远的声音慢悠悠飘进她耳朵里。

“我现在家也没了，只有你了，你要是对我不好，我就省心了。”付菡原不想说这个。她觉得这么说话是示弱求可怜，丢面子，是看见这片坟骨朵，触景生情了。

“这就是你家，我就是你的公狗儿，你随便造，只要我有油，你想怎么折腾，我都带你去。”王远放在她头底下枕着的胳膊回收，她随着被揽进了他怀里。她扳着王远的胸口攀到他身上，给了他一个不计时间的吻......世界再大再纷杂她也不慌，有他就够了，失去的再多，多到明天就活不下去了也无所谓，有今天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