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七

付菡在急诊室里看着大夫给王远处理伤口，左眉骨缝了三针，包扎的纱布不比口香糖大多少，不流血，伤口一点也不吓人。秋天王远工作时意外碰了手，一个指甲被掀掉了，他也只是缠一缠又继续干活。对于一个指甲掉了都无所谓的人来说，这甚至都不能算作伤。所以她的注意力慢慢转到急诊室外，留意每一个经过的人，认真听有没有熟悉的声音。她始终没听到爸爸和哥哥的声音，可见爸爸没事了，这让她提着的心稍微放了放。

现在想，在工地那么对爸爸，她只有后悔，为什么要那样呢？跟她预想的完全不一样。跟王远在一起之前，她对爸爸的感情很简单，就是有需要的时候要求，有问题的时候指责，想折腾的时候，跟他怎么折腾都行。在王远家住了几个月，熏染着他家的习气，看着他和妈妈相处，付菡对家庭和亲人有了新的感受。家庭可以没有争吵，什么事都能笑着说，总是替别人想着事，怕别人忘了。在王远家住的第二个月，耿玉英就记住了她例假的日子，准时嘱咐她别沾凉水，主动把他们烧烤要用的蔬菜洗干净。叮嘱只一句话，却让她很感动。这样的事王远做得就更多了，不光想着她，还想着他妈。他和她说话永远是连哄带逗，和他妈说话，常常也这样，王远拿她当孩子，有时拿他妈也当孩子，这让她奇怪了很长时间。而且什么事情都值得笑，过日子事多，岔子也多，有些岔子都够吵架了，可总是说着说着就笑出来了，就过去了。谁也不会因为自己烦，自己累就对别人发脾气，摆脸子。这个家有很多欠缺，下大雨的时候他们的房间西南角还会漏雨，可住着就是那么舒服。付菡在这个家里学会一样东西：体谅。很多事都不必要指责。谁都不容易。王远让她想明白了一个事：承担责任也是很有意思的。主动承担责任意味着长大，长大嘴上说得再多都不算，承担了责任，才是长大的标准。承担责任之后也开始有了真正的拥有，在一些人或物的上面刻上了自己的名。

付菡想做个大人，不想再像过去那样跟家人瞎闹。早上在妈妈坟前哭的时候，她多么希望妈妈还活着。她突然懂了，人不在了，不管剩下多深的感情，都没有意义了，应该对家人好一点，即便是不那么尽责的家人。在被这种情绪萦绕的上午接到父亲的电话，付菡虽然还是吓了一跳，可并没有抵触，她甚至正在希望见一见家人，就是见见，说说话，好好说话，争取让他们接受王远。不是要王远就不能要家人，爸爸对她好，只要她要求，什么都是可能的。

回家经过村路的时候，付菡看见工棚门口已经没有了她家的车，她本以为今天可以跟家人和解的，却和家人决裂了。王远没错，他一直低眉顺眼，一心维护她，他以为她还是过去的态度。她也没错，谁也不能当着她的面伤害王远。那应该是爸爸和哥错了？她也没怪他们。她不能没有王远，可不是要王远就不能要家，他不是熊掌，她的家的也不是鱼，王远给了她从没有过的好，可她的家也是好的，加起来她会更好。父亲是每一个女孩背后的山，没人愿意离开这座山。看着工棚前空着，雪地上只留着几排黑乎乎的车辙，付菡的心也空了，空得有一点慌。

到家之后，王远非常自然地跟他妈解释了眼睛上的伤是怎么来的。付菡没有这样的能力，她心里有事，一定会倒映在脸上，就是装没事，也瞒不过王远。

气氛熬人。王远是挨打的，他那样的脾气，受了这样的委屈，心里的不痛快是能想到的，她不粘着他，会不会惹他生气？她不想说话，又怕一直不说话会惹他不高兴。一下子变得小心翼翼起来，觉得已经没有家了，往后只能依靠王远了。

下午，院子里传来车声，耿玉英房间的门开了，听她在门口招呼：“张欣来啦！”之后是几声愉快地交谈，张欣是来送年货的。耿玉英大声喊王远，把他叫出去了。付菡听见王远屋里屋外往返了两次，断断续续地讲着他受伤的“经过”，张欣好像很关心。而耿玉英更关心的是张欣带来的年货，不住地“埋怨”她为什么拿了这么多的东西。付菡想假如今天她没和家人闹翻，而是和解了，她是不是也能带回大堆的东西？

“带你玩去啊？”送走了张欣，王远兴致盎然地出现在门口，只探进半个身子。

“玩什么？”太过突然，付菡一怔。

“滑雪。”王远露出他“有后手”的笑容。

“这哪有滑雪场？”付菡随声敷衍。王远没生气就可以了。

“有啊，现成的。你换衣服，我准备家伙什。”

付菡到门口的时候，王远已经在台阶下等着了，肩头套了一个充足了气的汽车轮胎内胎，上头套着绳子，还钉着几块补丁。

“上哪去？”

“跟我走得了，好容易留下的，还能把你卖啦？”王远伸出手，如果没有纱布挡着，眉毛是会挑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