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六

满天的黑云，黑与更黑之间划出一条条分隔线，南边天空闪烁着粉色和紫色的闪电。程浩的车在茶楼前停好。张欣约他在这见面，他们第一次约会，也是在这家茶楼。他俩差不多一个月没联系了。

算算，他和张欣认识也快一年了。开始的两三个月他是最满意的，张欣温柔周到，服服帖帖，真就像是那些穿着和服跪着给男人倒酒的日本女人。虽然她的过去不光彩，可人很光彩，要是因为她不光彩的过去，她能一直这么百依百顺，也没什么不好。程浩乐得接受，高姿态地等着张欣好好表现。

但是在她爸脑血栓之后，她就不那么殷勤了，明显是嫌他出力少。可他大半夜跑到她家，帮她打120，还要他怎么样？他爸吐得那么恶心，难道让他也像她那个修车的朋友一样给她爸收拾？他觉得张欣为这事挑理，可能是看他对她好了，得寸进尺。俩人冷了几天。程浩想来想去，自己当天晚上做的也是不怎么好，就主动给张欣送了点东西，很快，张欣回送了更贵的东西。他觉得事就过去了。可从这之后，她就不冷不热了，吃饭，都是好多人一块，没有单独两个人的时候，他送她东西，她收，很快回送他更贵的，每个像样的节日都给他家买东西，为他花的钱，远远多过他给她花的。不管是打电话，还是好些人一起吃饭的时候，她都对他很好，像对男朋友那么好。可他这个男朋友仅限于人前和电话里，他连张欣的手都摸不着了。他好几回要发火，但一看见她人，听见她声儿，又发不出来。回想跟她亲近时的滋味，心里刺痒，抓挠，就盼着还能那样。可不管他怎么明示暗示，张欣就是不接茬。

这么不温不火地过了年，到了春天，张欣突然凉了。再不主动跟他联系。他给她打电话，她经常不接，微信，只要是问涉及他俩的事，一定不回。上个月他听说，张欣为了那个修车的朋友家里的事，去了沈阳，好些天不回来。程浩抓住了把柄，拿这个质问她，她竟然让他“爱怎么想就怎么想”，从那开始，两人就僵上了。

张欣电话挂了，程浩才意识到自己答应得太痛快，好像他多想见她似的。开车的一路上，一直到推开茶楼的玻璃门，他在心里发好了狠，决不能让她说两句好话就糊弄过去，这下要把她彻底拿住，她不求着他去她家不算完。

看见张欣，程浩打定的主意就乱了，气怎么都生不起来，干绷着脸，手足无措。

“快坐下。”张欣笑着看了看他，往那个空座位前的茶杯里倒茶。

程浩坐下。两人对视，她笑得很大方，从椅子边拎出个口袋给他，“给你买了件儿衣服，回去试试。”

她又殷勤起来了。接过袋子的程浩，觉得到这就能借坡下驴了，“朋友家事儿忙完啦？”程浩笑问。他是真想笑，讽刺是故意加的。

“没有。”张欣摇摇头，笑得像戏弄。

“还得多长时间啊？”

“不知道，得一辈子吧。”张欣把摇头滑下来的头发捋回去，眼睛转了一圈，然后稳稳地盯着他。

“你真跟那修车的有事儿了？”程浩心翻了个个儿。

“我十六岁就跟他有事儿了。”张欣不屑地笑，继而收了笑，只剩不屑，“别一口一个修车的，瞧不起他，你不配，除了爹妈，你什么都不如他。”

“张欣你装什么？你是什么人谁不知道？”没了回旋余地，他也没什么不能说的了。

“你这么瞧不起我干吗还想跟我好？看我钱多？狗吃饱了看见骨头都不摇尾巴，你又不缺钱，怎么还那么爱钱？”张欣说着，把桌上的手机装进包里，不时瞥他一眼。

“别扯犊子，你不爱钱你出国干什么？早嫁给那修车的多好？”程浩想打张欣，只是看着她那张漂亮的脸，他在桌下的手抬不起来，说不上是不敢还是不舍得。

“对，我也爱钱，有时候我也烦自己，烦自己把日子过成这样。朋友，亲戚，在一块就是比吃，比穿，比有钱，生活就像块荒地，什么都没有，这么活着真没意思。我就想找个不爱钱的，不爱钱才能爱别的，跟这样人过日子才有意思。人不能光长岁数不长见识，你也不小了，实际点，想要就说，别老担心屈了自己，屈不着，谁有好处都藏不住，好不是自己说的。”张欣站起来，又笑了，笑得温柔，客气，“咱俩以后就别联系了，这样再见面还能算个朋友，闹僵了，也改变不了什么。”说完走出了包间。程浩被点中了什么，红着脸在椅子里发呆，他脑子里生出一个不可思议的盼头，竟然希望张欣再折回来。

窗外一个炸雷，把他惊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