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半城（上）

　我就坐在派出所的椅子上等着拿走伤情鉴定书的协警带上伤者去医院，黄兴故意把我留在了最后一位做笔录，等其他人都回家之后，现在这隔间里就我和他两人。

黄兴是要找机会跟我聊两句啊。

“黄哥你放心，我下手那是有准头。对方右臂脱臼轻微伤，牙掉两颗轻伤，虽然腹部给了下但也没用力，脸上看起来满是血可也最多算是轻伤，刑拘是怎么也算不上，给个治安拘留的机会吧？”我轻车熟路的跟我老相识套着近乎，打架进派出所的次数早就超过了两位数，连流程我都是门清。

派出所里，方叔和青毛已经被其他协警带去医院验了伤，虽然路上一路方叔喊着黄警官试图给我讲好话，想讲清楚之前道理是谁先动的手，可我最后还是被带进了派出所。

自打见了我，黄兴当然对我这种刺头是没好脸，可这不妨碍我试图跟他联络下“感情”。

别看我刚才没有一拳一腿轰脸和要害，真打上去容易验出内伤，还不如那没规矩的青毛多来点皮肉伤吃痛让他长长记性。

被我喊作黄哥的警察倒也贴切，他悠悠地将一直掩在帽檐下的脸抬起头对我答非所问：“四年了，刚出来？”

我哈哈大笑，总算是找到了个聊地来的人：“这不是刚才出来吗。现在的这帮新人没规矩，我这不也是为了咱这洪宪街的治安考虑，教了他们点人生道理吗？”

黄兴没搭话我话，继续答非所问：“行，你跟常半城一样是越混越出息了，是要吃定了这帮人。既然你明知道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你还给我在这假惺惺的道歉要公了作甚？”

“什么常半城？这几个拆迁流氓又跟我有什么关系？黄哥你也别跟我打哑谜，今天我刚回来一天，所有人对我就想重新投回了一次娘胎，都在喊我恩人，都在感谢我。到现在我还不知道究竟我怎么了？”我以问对问，反正横竖都是和稀泥。

“洪宪路去年被政府划归棚户区，今年就要拆迁，这还有一百来户困难家庭，拿不出钱搬不走。是你那个发小常泰出资垫付了全部搬迁所需的款项。”黄兴略一沉吟，跟我讲起了故事。随即他摇头叹息：“可惜街坊还不知道，这些拆迁流氓其实也算跟他有关，可不还是为了个钱字嘛。”

我一怔：“他哪来的那么多钱？”

黄兴认真地看向我：“你还记得你四年前死在江边的那个发小吗？”

四年前的记忆对我并不算遥远，更何况是我蹲了四年监狱的开始：“石头？你是说徐岩送常泰的那块地？虽然是商业用地，可毕竟是在那鸟不拉屎的地界？就算值点钱也没那么多.”

黄兴呵呵地摇头怪笑：“可有时候世道就是这么奇妙，鲤鱼跃龙门就能化龙，那块坏地一旦有三分之二被划归发展区，也能做上飞上枝头的麻雀变成凤凰。”

我打了个激灵，顿时明白了从今天开始为何常泰见了我如此殷勤。我还天真地以为我进了监狱四年前的事就算结束，想不到只是刚刚开始。

黄兴见我想地出神，出言提醒我道：“喂，别神游想你的大事了。我实话跟你说，你根本不需要有公了私了的担忧，那个青毛确实是雏儿，如果他了解你和常泰关系，绝对不敢在你面前秀他可怜的面子。我敢打赌，以你那发小现在的能耐，我这手机马上会响，告知医院那边的人会告诉我对方同意私了和解，连医药钱都不敢往你要。”

话说完，黄兴放在手边的手机果然一阵震动。

黄兴拿起手机，侧耳接听嗯嗯应答几句后，看我的表情满脸意料之中。

“行了，对方同意和解了，我们把剩下的流程走完你就能走了。”

流程走的飞快，我却没走多少走出派出所的轻松。说实话，我现在巴不得再来个电话通知医院里的对方改主意，一定要走公了让我进派出所关半个月。

莫名其妙地死，比被关十五天更让我畏惧。

尤其是我见过了前车之鉴：我的发小是怎么被灌进速干水泥，再绑进麻袋滚入长江，当尸体被找到时，腐烂到了巨人化。我忘不掉我见石头最后一面的情景。

黄兴倒是放松，离开派出所时还不忘拍了拍我的肩膀，半假半真地嘱咐我道：“现在你知道了？出了这大门，你只有两种可能，要么死地比你的发小徐岩还冤，要么活地比你的发小常泰更好。”

“走吧，走你的路去。”黄兴猛地将我推出派出所大门，向我告别。

派出所门前的公路是直通市中心的直路，秋日午后的微风吹得让人多少有些寒意。眼熟的黑色路虎早已停在了路边，站树荫下正乘凉的两人朝我招手，靠着车边亟待我的到来。

常泰站在旁人前倒没有早上那股亲切劲，只是对身后的头顶有一撮黄毛的年轻人朝我指了指，然后黄毛几乎这一路弯着腰弓着身对我走了过来。

这绝不是我之前见过的常泰跟班，毕竟跟班也是要面子靠着本事吃饭的人，黄毛这般跪舔的身形绝对是连司机和办事员看了会打心底的瞧不起。

我大概知道他是谁了，这位怕就是青毛之前提到过的老大。

黄毛隔着老远就冲我伸出了双手，想要握手，这在本地街头的规矩代表了朋友，也对他代表了和解。

我伸出了手，被他双手抱住又摇又晃，让我在恶心之余还不禁有些怀疑：“这黄毛该不是个兔子吧？”

派出所前被人看见这场景，总会引来来往行人的频频侧目，好在常泰也看不下去了，对他吼了声：“行了，欧总同意就算我同意了，滚吧！”

黄毛追随他小弟的足迹，也不再回头打扰常泰，掉头就去街边拦了辆的士跑路。我悻悻地踱步到常泰路虎前，指着这令人生厌的背影：“怎么个情况？”

常泰见外人离开，也不绷着张老板脸，恢复热情地解释道：“下面养地狗而已，今天差点把你洋子咬了一口，算我的错，一会饭桌我自罚三杯当赔罪！哦对了，这手机拿着，你上午走得急还没来得及给你，你刚出来还没驾照，车我就先不给你配了。”

看常泰这般又开始殷勤地往我身上塞物件，我算是明白了我发小打地主意了。我伸手摁住他塞我衣兜里的手腕，连同他还没彻底放我兜里的手机一起抻了回去：“拿走，咱没什么欠不欠命说法，这三十万的卡我收下了，算作帮你蹲四年的补偿。至于其他的东西。我也不要，以后你也别联系我了，咱也没那么多交情。”

常泰脸色顿时极为难看，白着脸张着嘴却说不出话，半晌才嗫嚅道：“欧洋，你是觉得我又要拉你蹚浑水？”

我苦笑着摇头：“您现在是常半城了，有钱有势，何必还要拉我下水。我蹲了四年，算作我对石头的赔罪。至于常泰你，好自为之吧。”

常泰默然道：“欧洋你知道今晚饭局是谁请？”

我：“还能有谁，李大老板呗，拉我过去无非两条，一条封口，一条闭嘴，反正我只要还能说话，你们就不会放心。”

常泰眼眸里突然有了光，忙反驳道：“李老头早去国外了，今天请你去的是他儿子，办事比他爸讲信誉得多。欧洋你放心，我跟他谈好了条件，只要你答应了绝对不会吃亏。”

我也不知道常泰今天是真傻还是装傻，居然拿出这番拙劣的说辞：“再不济他们李家也是一家人，爹说话儿子哪有不听的？我有手有脚不需要你们开出的价码，他们四年前招惹来的事非已经要了石头的命，我不会再拿自己的命去跟他们玩！”

常泰算是急了，他红着脸扯着嗓子驳道“就是因为石头走了，我才只剩你这一个兄弟，我不能看着我兄弟帮我顶了个天大的冤之后还要去街面上吃苦受罪。欧洋你有气咱去没人的地方干一架，我不还手可以吧？大不了被你打断几条肋骨。但我常泰今天求你，这会跟我上车去帝豪，李嘉栋还在那等你回音。你信我一次，你这去绝对不会有错。”

说实话，我并不是打算认怂，只是故意给这又准备拉我下水的常泰当众难看。是福不是祸，是祸躲不过，尤其是对于我这种知道太多的人特别适用。

既然躲不掉，那就用咱湖广人的说法：厌得烦，霸得蛮。

所谓饭局，哪有听起来光动筷子那么简单。身为华人深知饭局龙门阵这水有多深，毕竟不管是生意还是交际，华人谈正事的地方从来就是在酒桌。

历史上与我今天这顿饭局类似的情况有不少，最有名的当属鸿门宴，赴宴的刘邦是鱼肉，请客的项羽是刀俎。身怀凶器，杀心自起，对方可不会管你究竟是要认怂还是要别扭。今天我刚出狱也是鱼肉，这请客的李家公子又是刀俎。

迎面一刀，认怂也是一刀，横竖要人死，何必跪地服软让人笑话完之后再来注定的解决。

常泰把话说到这份上，算是仁至义尽，这厮能红了眼眶求我，我也没必要再犟下去，点头认可道：“行了，话不用说尽，我去。”

似为了正名，我打开车门座上了路虎的后座，常泰这厮还要跟着死皮赖脸地挤到邻座，他还在许诺：“你放心，洋子有我一口吃的，绝对会有你欧洋一口吃的。”

行，我就看看。这新时代的鸿门宴，到底是怎么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