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大火

公元208年，冬夜，赤壁，二更天，大火，江边红光漫天。

火焰向上升腾，像一双双撕开黑夜的纤手，夹杂着无数士兵的怒吼与哀嚎，烧红的斗舰与杀红了的眼，这情景，见者皆是毛骨悚然。

年轻的陆延第一次感受到自己的无力，这几年他随父亲与虞先生也长了不少见识，但在亲眼目睹这场旷古烁今的战争之前，他完全无法想象到，战场竟是这般的残酷与血腥。

身旁的父亲立于船上，面色凝重。江风拽着他的战袍，拉扯起悠扬的弧度。

远远就能感受到对岸传来的阵阵杀气，陆延不禁头皮发麻，握紧腰间的剑，手心里冒出许多冷汗。

夜空中突然惊起一支响箭，带着绿色的火焰扶摇直上，在一片红光中爆炸出星星点点的烟火。

望着期盼已久的信号，陆逊举起手中的长剑，振臂一呼，“黄将军已破开寨门，将士们听令，随我杀！”

这么多年，陆延从未见过父亲如此兴奋过，夜黑无月，在森森寒意的江风中伫立已久的吴军将士，身体里却翻腾着一股股热浪，汹涌澎湃。

刹那间擂鼓声杀声四起，无数的战船扬起风帆，鱼贯而出，夜色中一排排船阵上闪烁着一望无尽的灯火，气吞山河，十二岁的陆延在人群中瑟瑟发抖。

原来，这就是战争吗？真是可怕的东西。

听父亲说，对岸是有着八十万人驻军的水寨，那个人们称作曹贼的老头，带着北方所有的精锐战士，带着虚伪的皇帝诏书，要征伐江东。

八十万人，真的可以吗？

“延儿，箭。”

陆逊拍拍陆延的肩膀，语气平静。陆延这才发现绑在腰间的箭筒因为发抖已经落到了地上。

小小的身体拾起一米长的箭筒重新绑于腰间，今夜江水也似有战意，船不断地颠簸，抬头望到父亲的侧脸，严肃且冷峻。

父亲，这千里吴地，我必奋力守护！

砍杀声与火焰烧焦木材的轰塌声持续了很久，一**人倒下，又一**顶上，不知何时起，曹军渐渐远退了，声音渐熄。

大火整整烧了一夜，江北岸尽是烧黑的船只水寨废墟，以及望不到头的尸海。

陆延从人堆中翻了出来，呈个大字状平躺在江岸上，望着天空。眼睛早已累得睁不开，毕竟只是个孩子。

三月前就听闻父亲接了都督令，领军备战，却央求着一定要上战场。

父亲不允，他便盗了士兵的长矛与盔甲，扮作新兵混入父亲军中。

因身材瘦小，还遭到了军中小兵的嘲笑。

“哈哈，你这小个头，打个哪门子的仗？怕是下了水就爬不上船了吧！”

“吾……吾虽一介儒生，但也有守家国之责，今贼人来袭，剑指江东，要使我江东田园为虎狼所踏，江东儿女尽做他人奴，吾……吾辈，绝不允许！”

看似弱小的陆延眼里，闪烁着坚定的光芒。

“陆伯言，你生得一个好儿子啊，就让他随军吧，入弓队。”

“都督，这十二岁的孩子，身体羸弱，打得什么仗？”

是陆逊和周瑜的声音，这孩子故作聪明，陆逊本想让他吃几天苦便知难而退，今日这一幕却巧了，被周公瑾看在眼里。

周公瑾并不回陆逊的话，却反问道，“伯言，你说我们能胜北军吗？”

“有都督在，我江东将士勤于操练，文武上下一心，此战能胜。”

“哈哈哈，没想到啊陆伯言，你竟也学会了这阿谀奉承之话应付本督。”周瑜并不恼，接着说，“伯言，我再问你，即便我们胜了北军，曹贼撤回北方，十年之内，我们杀得了曹贼吗？”

“公瑾，虽然不愿意承认，但确实，不能。”

“是，不能。”声音里既无奈又兴奋，“江东倾尽全力主战，不仅是为了保境安民，守我江东，更是为了争取时间，为了未来！”

“未来？”

“是，为了未来。”

陆逊终究是同意了陆延上战场，做了一名弓手，陆延虽在书院学经，却也练过弓箭。

想来倘若不是他的儿子，战场上多有十六七岁的江东儿郎，他们未及加冠，也上了战场。他们是谁的父亲，是谁的丈夫，又是谁的儿子？他们是一个个怀着家园安宁梦的男人，在碾碎他们这场梦的巨轮面前站直了身体，身后，是江东的山河，是家。

陆延于江岸边醒来的时候，对于昨夜的混乱场景已经不太记得清，唯一比较清晰的是曹军溃散时，中军中指挥的一位将军的神情，莫名的熟悉感，似是哪里见过。

江风似乎也因昨夜的激战而累了，此时的江岸竟感受不到风的涌动，陆延拖着身子走着，还有半人高的箭筒，一些士兵正在战场上收拾尸体，堆到一块，集中掩埋。江中有许多快船来往，战场上的捷报正飞速地传到江东的每一块土地。

“少爷！”

陆延忽闻一声喊叫，是同船的一个士兵的声音。正是那日嘲笑陆延的小兵，也不过十六七岁的少年模样，但却比陆延健壮多了，脸上身上皆滚了些泥巴，还带着些血迹。

“你叫我何事？”

“少爷，仗打胜了，你读过书，我想求你给家里写封信，给阿娘报个平安。”

声音还显得有些紧张。

“这样啊。”陆延若有所思，此时此刻，陆子钰和阿香姐，是否也在担心我和父亲呢？

那少年见陆延不甚积极，忙堆笑着捧着一包物件，有几件匕首、铜镜，还有零碎的青铜物件，有包金的，他也说不出是什么，都是战场上捡来的。

“知道你们读书人不白给人写字，这都是我的捡的，你挑些。”

陆延见状不禁笑了，原是误解了本意，忙摆手道，“不用，不用。”

少年见陆延如此，想是陆延不愿，更是着急，从胸中掏出一个拇指大小的银锭子，“此物原是想给阿娘打个镯子，想不到你读书人竟如此贪财。”

陆延见误会更大了，直言，“我帮你写，不要钱。”

“就写，阿娘，赤壁大捷，儿一切平安。可好？”

“都好，都好。”少年学着人作揖，忙道谢。

陆延写完交给少年，便去寻父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