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玄德

公元221年，白帝城。

刘玄德卧在床上，他败了，一败涂地。

七百里的大火，闪烁着，跳跃着，翻腾着，像是在狂欢，像是在歌唱。

兄弟没了，将军们也老的老，死的死，这段时间仿佛一下子老了十岁。

就在两三年前，刘玄德还怀着兴复汉室的理想。

可是转瞬之间，形势急转之下，最好的兄弟关张死了，最爱的女人阿香走了，就连最倚重的孔明，也仿佛生了嫌隙。

也许正是因为如此，才会有今日之败吧。

孔明呐，当年隆中所言，你还愿坚持吗？

当年三顾茅庐时，先生风华正茂，不过二十七岁，如今，先生的鬓角也已白发苍苍。

刘玄德这辈子最感到骄傲的，大概是那年桃花满园，关张英武，携手举杯，立下誓言。

“不求同年同月同日生，但求同年同月同日死。”

建安十二年，新野，我，刘备，寄人篱下。

我刘备奔波半生，想来实在是可笑的半生。

逐鹿中原，屡战屡败，四十七岁了，仍要寄人篱下，无一州一郡的立足之地。

这一年，我遇到了孔明，这个号称卧龙的男人，这个年轻的书生，这个二十多岁便名扬荆扬的隐士，人们都说，卧龙凤雏，二人得一，可安天下。

天下，于我实在遥不可及。

我拜访了三次，方才得见卧龙真人。

可是他说，先取荆州，再进川蜀，出汉中，复得中原，只需二十年时光，天下便可大定。

这一切听得我目眩神迷，卧龙，真是国士，他为我勾画了一个宏伟的计划，太美妙，美妙的像是个梦，美妙的不敢相信。

建安十三年，赤壁，火光漫天。

“故垒西边，人道是，三国周郎赤壁。”

江左周郎妙计安天下，一把火烧断了曹孟德进军江南的梦想，同时也给了我平步青云的跳板。

这荆州，真要成为我平定天下的起点？

一切真的是场梦，美妙的我不敢醒来。

孔明助我入主荆州，翼德子龙取零陵桂阳，云长战长沙、收黄忠，我又得了称作“凤雏”的男人。

卧龙凤雏，二人得一可安天下。

如今二人尽在我手。

我还娶了孙夫人，江东吴侯的妹妹，她说她叫阿香。

第一眼见到她的时候，我便知道，上天对我刘备是仁慈的，我已年近半百，没想到还能得如此娇妻。

阿香，倘若备有幸能进取天下，必……

咳，备已老矣，竟对你这少女生了感情，备不敢想，亦不该想。

阿香，你应该是不愿意的吧。

益州刘璋邀我入川抗击张鲁，没错，这一定是天意。

阿香，备要劳师远征，你，等我回来。

建安二十四年，汉中，我刘备，又见到了曹孟德。

曹孟德，这一战，你可知道，我等了十年。

还记得那年你我青梅煮酒论英雄，你曾说过一句，“今天下英雄，唯使君与操耳。”

我恍然间惊掉了筷子。

你曹家家大业大，十九岁就是洛阳北部尉，一举义旗家族部曲响应者无数。

袁家、孙家，哪一个不是公卿满堂，太守郡守。

我刘备虽号称天子皇叔，却是织席贩履的草根，我知道你们违心地称我刘皇叔，心里面却想着“你也配姓刘？”

这些我都忍了。

我只要你们看到，这乱世，不仅仅是你们世家大族的乱世。

所以有我关张相伴威震华夏，所以有黄忠六十白发沙场，所以有诸葛孔明临表涕零。

他们都相信我刘备。

你一句唯才是举，让天下有才无德之士趋之若鹜，乱世用人，论才不论德。

可是，若是天下人都弃了德，这天下，还是当初的那个天下吗？

天下大乱，在于人心丧乱，欲治天下，先得人心，每每与你相对，我方能成事。

汉中，这一年，我赢了你，曹孟德，他们称呼我为汉中王，汉中王，当年高祖皇帝也是自这汉中而出，进取天下。

章武三年，白帝城，孤，已是帝王。

你都笑我假仁假义，笑我收买人心，笑孤是个伪君子。

可这个君子，孤伪了一辈子。

真的假的，你们又怎么知道，孤的内心，你们何曾窥视过一分一毫。

你们没有，亦不想，你们只想靠着自己的臆断来给孤贴上伪君子的帽子，这样你们才能以一个现实人的姿态来教训我。

孤一生所活，其实不过是那年天子面前之一诺，一诺一生。

天子要孤撑起这即将倾颓的汉室江山，要孤献上这一生作为赌注。

孤没有迟疑，只是这天下安宁，太难了。

即使是曹孟德这般虚实之间变幻莫测，掌控人心又有实力的狠角色，也未必能做到。

孤，只是个普通人，一个怀着热血的普通人。

自古帝王多杀阀决断，以仁慈大义为先者少之又少，孤，偏偏要做这少数人。

你们说乱世就要凶狠果决，孤要让你们看到慈悲。

孤爱惜羽毛，孤经营名誉，孤就是要和你曹孟德不一样。

可你们相信吗？在孤心中，真有个匡扶汉室的梦想，至死方休。

男儿到死心如铁。

可惜孤太渺小。

谢谢关张，我的兄弟，来世我们再回桃园。

谢谢孔明，多年奔波，委屈你了。

孔明，孤有愧，孤早该听你之言，可是孤受不了，受不了云长就这么离我而去，受不了翼德死的不明不白，受不了阿香就这么走了，一句话也不留。

孤也已经老了，活不了多久了，当年隆中一席谈，想来已是成空。

孔明，唯你最深得孤心，也属你最恃宠而骄。

以前所有事孤都能依你，这最后一次，孤想为自己为朋友为爱人去任性一次。

什么汉室天下，孤只要云长，只要翼德，只要阿香。

没有他们，孤就是做了皇帝又有什么意义。

孔明，希望你不要怪我。

孤得先生，如鱼得水，可是孤独的鱼是活不久的，夷陵之败全是孤一人之责，孔明，只盼你能替我收拾好这破碎的山河。

辛苦你了，孤死后就送回成都吧，真是无奈呀，若是有一天你能兴复汉室天下，一定要替孤抬棺，送孤去看看长安、洛阳，看看这大汉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