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83章 谁是谁非(二)

周妈再一次揺摇头：“他爹爹身上有枪这事，除了我和他娘，谁都不知道。那时候，我还没有离开三少爷家，无意中从窗帘缝隙见老爷子偷偷将它拿出来擦拭过一次，这才晓得。那小手枪巴掌一般大小，跟木头玩具似的，老爷子一直把它贴在最紧要的地方藏着，你说谁能晓得？”

肖飞宇晓得事情到了这步田地，已经闹得无法收拾了，默默叹了口气，缓缓地问：“后来呢？”

安倍由美起身去厨房拿了四只碗放在灶台上，随即从身上掏出个细细的小黄瓶子，极快地打开盖子，朝每只碗里分别倒了一丁点白色粉末，又从锅里舀了周妈先前烧好的温开水加上，端来放在两人面前：“奶娘，不慌不慌，您先喝一口水润润嗓子，慢慢讲。飞宇哥，你也稳稳心神。”

周妈有些不好意思：“姑娘，这事该我老婆子忙的。”

安倍由美嘻嘻笑着拥抱了她一下，开了门，将另外两碗水端给外面的孙徳旺和李友明。

孙徳旺和李友明赶紧放下手中枪，一起伸手接住，都表示感谢。

“不必客气。”安倍由美笑着说，“说声谢谢的，应该是我们。”

不等二人开口，进去关了门，又跑到厨房，拿碗舀了一些水，端出来自己喝。

周妈喝了口水接着说：“我们庄户人家起得早，枪声一响，早惊动了村子里男男女女老老少少，都一起拿着身边的棍棒叉镰涌了过来。老爷子吓得死命往前奔，但他终究岁数大了，刚下完雨，路滑跑不动，不到里把路，就被赶过来的人追上了。那时他可能已经神志不清，也有可能变得疯疯癫癫的了，忍不住朝后面胡乱放枪，又将追到眼前的两三个人打成了重伤，变成了残废，至今还各自躺在家里床上动弹不得，你们说说、你们说说，这还了得、这还了得……”

两人都呆住了。

过了半晌，安倍由美才小心翼翼地问：“奶娘，他爹爹后来跑到哪里去了？”

周妈脱口道：“犯下这么大的命案，他能跑得了？”

“也是。”安倍由美点了点头，“老爷子那么大的岁数，当然跑不动，肯定让人抓着了。”

周妈哼了一声，自言自语地说：“老爷子杀伤了好几条人命，犯下了不可饶恕的滔天大罪，罪恶之身，又有谁愿意去碰他一下子？”

肖飞宇此时天真地想，倘若大哥当初回部队时，不留下这把小手枪给爹爹做防身用，便什么事都不会发生了。

这下祸事闯大了，即便组织上来再大的官，怕也难以救他这条老命。

禁不住暗暗抱怨起大哥来。

安倍由美大为不解：“难道就眼睁睁看着他扬长而去？”

这话也是肖飞宇所想问的，只是他身处其中，一边是自己的亲爹，一边是挚爱的乡亲，两边夹击，思绪紊乱，难以张嘴。

周妈仍就颤巍巍地道：“造孽哟，真是造孽哟。”

安倍由美急得伸手去推她：“你快讲唦。”

周妈抬起头，一个字一字地说：“三少爷，大伙儿当时都是愤怒无比，恐怕也都疯了，一窝蜂撵上去，举起手中棍棒叉镰，当场就把你爹爹打得不来气了。”

安倍由美猛地里听得啊哟一声，忙转过头来，见肖飞宇已经栽倒在地。

周妈脸色剧变，滑下凳拽住他：“三少爷、三少爷……”

安倍由美急忙伸出一只手掐他人中，另一只手使劲在他胸中上下按动，嘴里喊着：“奶娘，拿手掌拍他后背。”

周妈连忙转过去，拿手掌使劲拍他后背。

肖飞宇这才慢慢醒转过来。

两人连忙将他拽了起来。

周妈仍就不住地唉声叹气：“造孽哟，真是造孽哟！”

　 “飞宇哥。”安倍由美一边用手给他顺着气，一边安慰着他，“事已至此，你节哀顺变吧。”

肖飞宇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过了好长时间，忽然想起一事，问：“奶娘，我家里其他的人呐？”

周妈浑身一颤，摇摇头，不肯言语了。

肖飞宇从她神情表现中，已经得出结论，家里其他人受爹爹牵累，肯定要跟着遭殃了，只是不从奶娘口中讲出来，便是打死他，他也不可能相信。

“奶娘。”安倍由美道，“事情已经到了这步田地，你也不必藏着掖着，把他家里所有的情况全都讲出来吧。我飞宇哥挺得住。”

肖飞宇点点头：“奶娘，你讲吧，我挺得住。”

周妈没得办法，用手揩了揩眼泪：“三少爷，他们打死了你爹，又一起呐喊着朝你家涌去。你娘晓得祸从天降，躲不掉了，急忙让你二哥带着妹妹从后门出去逃命，她自个儿一头栽到井里自尽了。”

肖飞宇“啊啊啊”几声，张口喷出一股血箭，再次栽倒在地。

安倍由美吓得手足无措，哇哇大叫。

慌得周妈跑去厨房拿来筷子撬开他牙，往他嘴里灌水，接着拍打他脸庞：“三少爷，醒醒，三少爷，醒醒……”

好长好长时间，肖飞宇咳嗽了几下，接连吐出几大口污血，缓缓地睁开双眼，呆呆地喃喃的道：“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

“三少爷。”周妈使劲劝他，“人死难以复生，你哭得再厉害，你爹你娘也回不来了。你若是因此弄坏了身体，叫我老婆子咋办呐？”

肖飞宇点点头，宽慰她：“奶娘，您放心，我没事的。”

周妈连连道：“没事就好、没事就好。”

安倍由美杏眼圆睁，嘀咕了一声：“八格……”

周妈怔了怔：“姑娘，你这话咋和戏里小鬼子讲的一模一样，啥意思？”

　 “周妈。”安倍由美叫道，“请你告诉我，哪几个是罪魁祸首？”

周妈一下愣住了，过了半晌才问：“你要干啥子？”

安倍由美话既出口，后悔已经来不及，只好怒气冲冲地站起来叫道：“我去杀了他们，为飞宇哥一家老小报仇雪恨。”

周妈的脸色一下冷了下去：“刘姑娘，看你纤纤细细文文静静的，恐怕没有这个本事吧？”

安倍由美心里一个劲儿骂她老眼昏花，嘴上却赶紧自圆其说：“没有这个本事我也要去。”

跟着道：“否则这口气，太让我难以咽下。”

“刘姑娘。”周妈深深叹了口气，问她，“就算这口气你咽不下，就算你有这个本事，受重伤变成残废的几个人也都不讲了，大旺和二成子两条鲜活的生命由谁来赔？”

　 “这个、这个……”安倍由美理屈词穷，张口结舌，没有办法应对了。

这时候，肖飞宇使劲咳嗽了几声，吐出两口带着血丝的吐液，已经又一次从万分悲痛之中慢慢恢复过来。

安倍由美赶紧转移话题：“飞宇哥，你吓死我了。好些了没有？”

肖飞宇想振作精神，可讲出口的话还是勉勉强强，有气无力：“你们不用担心，我好多了。”

周妈听他语气不像真的，跟着问：“三少爷，你真的好多了？”

肖飞宇拚命压抑着心中的悲伤，点了点头：“奶娘，我真的好多了，没事了。”

周妈这才吁了一口气：“那就好那就好。”

跟着劝他：“三少爷，你是个明理之人，这件事，是是非非，谁对谁错，还真是难以讲得清……好在明儿早上张连长他们要和你细谈，你可要振作起来。”

安倍由美跟着说：“飞宇哥，你可要振作起来。”

肖飞宇静静地思索了一会，用手揩了揩湿润的眼眶，这才问：“奶娘，你晓不晓得，后来上面对这起事件是怎么处理的？”

周妈想了想说：“事件发生后，部队上面来了好几个人，领头的是个大干部，那人和我儿子熟悉，还过来拜访过老婆子，和我闲聊了好半天功夫；他在这里呆了十几天，找很多人谈话；再后来，他召集大伙儿开了个会，这事好像就过去了。”

安倍由美心中猛然一亮，既然新四军来了个大干部处理此事，说明大竹英雄身份恐怕真的有问题，赶紧追着问：“他们最后下的结论是什么？”

周妈不懂，问：“啥叫结论？”

安倍由美解释说：“就是谁对谁错，谁是谁非。”

周妈摇头道：“那会儿我走娘家去了，不晓得结论。”

接着又自言自语地说：“两边都死了两人，就是分出对与错，分出是与非，又有啥用？”

安倍由美甚为失望，只好笑着说：“有道理有道理。”

肖飞宇此时想集中精力考虑一些事情，可脑子里迷迷糊糊昏昏沉沉的觉着好累，便说：“睡觉吧，有事明天再说。”

　 “老婆子我也觉着挺困的。”周妈打个哈欠，勉强站起身来说，“来来来，刘姑娘，咱们先上‘苏州’去。”

安倍由美一愣：“这会儿上苏州干啥？”

　 “子矜。”肖飞宇解释说，“奶娘讲的是方言土语，上‘苏州’的意思就是睡觉。”

“三少爷讲的对。”周妈拉着她手，“姑娘，咱们睡觉去。”

安倍由美呵呵一乐：“奶娘，等有功夫，请你把上‘苏州’就是睡觉的来历讲给我听听，好不好？”

“好好好。”周妈满口应承。

安倍由美便跟着她到里屋，脱了衣衫，两人一起上床睡觉。

药性发作，周妈很快鼾声如雷。

安倍由美悄悄翻身下床，穿好衣衫，嗫手嗫脚来到肖飞宇房间，推他两下：“飞宇哥、飞宇哥。”

肖飞宇躺在床上，迷迷糊糊浑浑噩噩之中，觉得有人到他床前晃了一下子，好像还推了他喊了他，潜意识中想翻身坐起来，只是自己的脑瓜子既昏又疼又痛，简直要炸裂掉一般，过后便什么也不清楚了，一直到第二天早上被周妈叽里咕噜责备自己的声音惊醒。

安倍由美见他跟周妈一样，也睡得死死的，乐得无声一笑，手舞足蹈。

俯身在他脸颊上亲了一下，转身来到堂屋，轻轻拔掉门栓，悄无声息地开了门，睁大眼睛探头朝外面望去。

只听得孙徳旺和李友明两人呼噜震天响。

安倍由美又欢喜起来，哼了一声，自言自语道：“两个笨蛋。”

轻轻从两人身上跨到外面，定了定神，捊捊头发，出了院子，迈开双脚，朝前面飞纵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