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苦茶香口

无常有黑白，出入总成双。传说中的无常，谁遇见谁头痛。仔细想想，这阵子走背运，喝凉水都呛，所以一下子就让我遇到两个无常鬼，也算是正常事情。

除了钱英子那个让我想想都心里发毛的哥哥，凝脂路小水梅屋里那个疤脸男人，在我看来，就是另一个无常鬼。当我再一次坐在他面前，已经下午六点过了。雨后天晴，太阳虽然还是很热烈，但给人感觉不再那么令人讨厌。同样，由于刚下过一阵大雨的缘故，这间依旧黑暗如初的屋子里，也不再是那样的闷热。

“不知怎么称呼您？”一回生二回熟，这一次，我主动地向疤脸男人伸出了手。往这里来的路上，我一想起这黑黑的屋子和那两个凶巴巴的男人，后背就一阵阵寒意冒上来。然而，人往这屋子里一站，恐惧感反而少了很多。也许，这应了师父说的那个理论，新兵上战场，枪没开没见死人之前，怕得尿裤衩，真正枪一响，胆子反倒肥起来。

“你没听我叫麻老板了吗？”还是老节奏，还没等疤脸男人张嘴，站他边上的那个矮个子马上就接过话去。显然，这个人眼里并没有我，他似乎认为我没有资格和他的主子握手，所以，他直接就发难了，“你最好给我老老实实的，不听话，有你好果子吃！”

面对无礼的矮个子，我根本不理会，因为疤脸男人肯定会拦住。所以，我伸出去的手并没有缩回来。

“老武，不可对徐先生无礼。”和我意料的完全一致，那疤脸男人站起来和我握手，并扭头训斥了矮个子一句。当然，我也知道，他肯定不会对矮个子怎么样，因为矮个子的无礼定然出于主子的放纵，这和什么种子长什么果是一个道理。正是出于这样的推理，我断定疤脸男人现在所有的礼貌与客套，都是一种套路。这种看似好说话的人，一旦翻脸，那比恶魔还可怕。

象征性的握了手之后，疤脸男人就让矮个子给我泡茶，并冲我友善的笑道：“徐先生，请坐，先喝杯茶吧。这明前的西湖龙井，不知道能合徐先生的口味不？”

“我来呢，是给麻老板交差来的。”记得父亲曾经说过，对付这种笑面虎，就是要不卑不亢，让他拿自己没有什么办法，所以我就开门见山。

“哦，那个不急，我们有的是时间聊。徐先生，你先坐下喝茶，我们慢慢聊。”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个被称为麻老板的疤脸男人却不露半点声色，连我给他们带来什么消息都不问，反倒和我谈论起茶道来，“这茶是我下午刚出去买回来的，沏了自己都还没尝呢。来，来，你帮我品品。”

疤脸男人这么一说，我才注意到他今天没光着上身，而是穿着一身棕色的汉服。这衣服时下很流行，都是那些有钱的老板穿的。看样子，这个人应该不是师父分析的那种流匪，反倒像是个有文化讲风雅的老板。

“老武，你把窗户打开通通风，现在伤口好差不多了，不怕吹风了。”疤脸男人对矮个子说道。看样子，他是有意要缓和一下气氛。

“这茶怎么有一股苦味呢。”一整天，我都闷头想事情，连水都忘了喝，所以端起茶杯来就喝了一大口。没想到，这疤脸男人挺自负的茶，居然有一股苦涩的味道。我平时不喝茶，对茶道之类的更是一窍不通，就说了实话。

“五哥，我早就说了，和这小子不用费蜡，你还不信。这不，我们花五个大洋一斤的明前龙井，他居然说是苦的，这么好的茶喂了猪。”我这一说，又引来了矮个子的不满。

矮个子话一说，倒是让我吃惊不小。五个大洋换一斤这苦不拉叽的茶叶，不是脑袋被门缝挤了，就是这两个人真的是非常有钱。照着我和师父的逻辑，这两个男人要打汇丰银行的主意，应该是想发一笔横财，但是他们看起来已经是很有钱了，干嘛还要做掉脑袋的营生。但是，我脑子里随即冒出另一个推论来：或许，他们真的是富贵险中求的江洋大盗，要在汇丰银行搞出大事情来？要是后者，出手阔绰倒是正常的。想到这里，我就情不自禁地摇了一下头。

“怎么了？说你不识货，还不服了？”矮个子看我摇头，又火大了。他刚刚把窗户打开，一阵灰尘被外面吹进来的风扬起，满屋子都是飞扬的土雾。看样子，这窗户确实是有一阵子没有打开过了。难不成，这两个男人已经在这里呆了很长时间？

窗户一开，房间里就透亮开来。这时候，我终于看清了眼前两个男人的真实面目。那个矮个子相貌极其猥琐，不仅个不高，手脚也短，小眼睛鹰钩鼻，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而那个疤脸男人在亮光之下，眉目之间却是闪耀着一股英气。他的眼睛虽然也不算大，但特别有神，尤其是那道疤痕，之前让我凭添恐惧的，但眼下与楞角分明的脸架子搭配，却多了一份硬朗的感觉。两个人站在一块，非常明显是一忠一奸形象。要说共同点，那就是这两个人身材都极为结实，都像是练家子的人。

“看样子徐先生平时不爱喝茶。没关系，你多喝两口，感觉一下口腔里的口感变化，或许就能品出这茶里的好来。”听到我的回答，疤脸男人反倒露出了笑容。“对了，刚才徐先生问我怎么称呼来的。敝人姓麻，江西赣州人，家里排行老五，所以朋友们都称为我麻五，如果不嫌弃，麻某应该是年长徐先生几岁，可否叫我五哥？”

我本来心存和这两个人斗一斗的想法，但眼前这疤脸男人始终如一的和气，却让我找不着茬来，即便是那矮个子的不是，在他面前都化解了。“五哥。”我知道，这是人家给我面子，所以也就顺着他的台阶下。当然，我眼下的做法，和我称钱英子为“姐姐”一样，都是有自己的想法。男子汉大丈夫，能屈能伸才能做大事。这是我们家的祖训。

“好，那我就称徐先生为徐老弟了。”麻五爽朗一笑，似乎并没有看出我称呼背后的用意，“徐老弟，你再试试这茶小口入口，慢慢饮用，会不会有不同的感觉。”

看麻五如此盛情，我都有些不好意思了，只好按照他的说法再喝了两口茶。“咦，还真是有一股香味啊。”或许我的表现真是过于天真无邪了，这回，连那矮个子都被我逗笑了。

“对了，徐老弟，这是我的兄弟武树。”麻五看大家相互之间的气氛融洽了，非常及时地把那矮个子介绍了给我。看来，这个麻五应该真的是生意场上之人，做人做事非常看场合。

“哦，是武哥啊，刚才多有得罪，请大哥大人大量。”既然大家都戴上面具开始玩，那我也就不客气。

“徐老弟，这人生如茶，苦茶香口，你年纪轻轻就当上了汇丰银行的经理，想必也是明白这个道理的。我们找你帮这个忙呢，其实也是有我们的苦衷，所以，你得多体谅一下我们才对。”麻五没等矮个子开口，他就接过了话题，绕了半天茶这才开始进入正题，“对了，刚才你说已经帮我们打探到消息了，可否说来听听？”

“是的，也是你们运气好。说来也巧，今天下午，我在英方经理杰克那里，知道最近有人不断地打听关于金库的消息，而且他们为了防备出意外，已经委托我着手处理金库的相关事务。你说，这算不算是你们想要的消息呢？”我开始按自己的计划给他们下套子。

“那你能确认是什么人在打听金库的消息呢？”果然，我这一说，眼前的两个男人眼睛里都放出了亮光。

“目前还不知道。五哥，这事可急不得，杰克不说，我不能主动问，要不然会坏大事的。你们不知道，英国人对这些事情非常敏感，万事不小心打草惊蛇了，岂不是断了线索？对不，二位。”我开始云里雾里的卖弄，“既然英国人已经让我介入金库的事务，那我知道这些事情，还不是指日可待的事？所以，我们不急于这一时半刻。”

“也是，徐老弟处事稳健，不愧是年少英才。”麻五当即对我竖起大姆指，我在他的目光中，也得到了赞许的神色。我用眼睛余光瞄了一眼那矮个子，看他也在点头。看样子，我这鱼饵抛出去算是成功了。

“五哥过奖了，我也就是运气好。如果不是赶上这战乱，汇丰银行也不可能这么看得起我。既然五哥和武哥这么看得起我，那就一定尽力而为。等我一有消息，肯定会第一时间通知你们。”话说到这里，我故意话锋一转，再次把话题带到我的计划上去，“对了，你们藏身的这个地方呢，像我这种身份的人常来的话，有些不太适合。五哥，你看我们能不能换个接头交换消息的地方？”

“徐老弟提醒的极是，这种残花败柳委身之地，以老弟汇丰银行经理的身份，总来是有损风雅，也容易让人说闲话影响前途。只是我们兄弟来上海时间也不太长，不知道什么地方适合我们见面的，就由你来指定地方吧。”麻五同意了我的提议。

由我指定交换消息地点，是我整个计划中重要的一步。麻五他们同意了，对我而言，就意味着取得了重大进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