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四章

这几日来，荒木歌川对于那晚夏目初音为何会离开府邸的调查，得到的结果都是夏目初音自己从府邸外走了出去。他为了减缓莫共的恐惧，除了大门口值守的两名卫兵外，其它卫兵都是守在府邸外围，府邸内部没有任何人守卫。

戎装女人在荒木歌川未回府之前，便先下手为强，派那名“宽额黑面”的人处理。“宽额黑面”这人告诉这两名卫兵前因后果，大佐府中最重要的一名侍女死了？那两名卫兵知晓兹事体大，便按照突然到来的这人的说法做事。荒木歌川询问之时，他们答，是夏目初音自己去到外面，说是要去参加什么宴会，他们见夏目初音与莫小姐同进同出，便也不好阻拦……而这个策略，均是这名“宽额黑面”的人向戎装女人献的策。

伊藤绫野建议给这两名卫兵一笔丰厚的钱财封口，然而她这名“宽额黑面”的死士并不同意，因为一旦给钱，不就落人口实，刚好证明他们自己心虚吗？

晚餐做好，莫共将客厅里的其他侍女都秉退。莫共邀请了几次，让惠口美子坐下来与她一起用餐，惠口美子坚决不同意，一直站在一边。

荒木歌川很少在府里用餐，以往都有夏目初音陪着莫共一起吃饭，而今日……荒木歌川回来，看到莫共一个人吃饭，便走过来坐下。

见荒木歌川和牧野和宏进来，惠口美子立刻跪下，双手合并放在前面，头伏在地上。莫共放下碗筷，蹲下去扶惠口美子起来，但是她不肯。荒木歌川一直望向莫共，她的脸色立刻变得铁青。

荒木歌川看到惠口美子这样，有些生气：“我不是告诉过你，无需再行跪拜之礼吗？”

站在一边的牧野和宏看到今日的莫共一反常态，对惠口美子好了很多，心里生出很多欣慰。牧野和宏听出大佐阁下的不悦，立刻对惠口美子说道：“请认真遵行大佐阁下的命令。”

惠口美子连连点头：“婢女知错，以后定严格遵守。”

莫共站起身，亲自将惠口美子扶起来，牧野和宏与惠口美子站在了一条平行线上。

见荒木歌川坐在了以往夏目初音的座位上，莫共头都未抬，继续吃饭。米粒几颗几颗夹起来又落下去，想到夏目初音纯澈的眼睛，莫共有些难以下咽，夏目初音还未下葬……

荒木歌川一直看着莫共，他第一次坐在这里和她吃饭，浑身不自在，便想说些什么，转移话题：“听说你今天去上班了，这几日就好好休息吧，你的腿还未痊愈。”

“多谢阁下的美意，我明天要去上班。”话说出口，莫共忽然有些懊悔，自己白日里的想法是要向他服软，语气应当温和一些。想到今日在办公室听到的话，伊藤松阴被抓了起来，莫共本来想问，打算怎么处理伊藤松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莫共缓缓的夹着菜，忽然想到一种方式，要彻底伪装自己。

“不要去了，膝盖还没好。”荒木歌川关切道。

“我知晓大佐阁下担心我，我很感谢，我的膝盖已经好的差不多了，司法部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莫共停顿一下，忽然抬起头认真的看着荒木歌川，眼睛里蕴藏着些许柔情，“你看今晚的月光，晶洁明亮，还有头顶的浩瀚星空，那些星星闪啊闪，你看它们像不像我们耳畔流泻的每一寸光阴？”

荒木歌川看了一眼窗外，今晚确实满天繁星。他的瞳孔瞬间放大，第一次真切的感受到莫共眼里的温柔，她眼神中传递的每一个信息，荒木歌川都能感受到，他心里瞬时绽开了一朵花。

“如果能在这样的星空下长眠，该是多么美好的一件事。”莫共继续柔情的看着荒木歌川。

“嗯，特别美好！”荒木歌川一时之间不知道要说什么，忽然蹦出这么一句，莫共忽而笑了。

荒木歌川心跳更快，这是莫共第一次对自己露出真正的笑容。今天怎么了，一向面色严肃的人，怎么忽然变的这么温柔……

心定了定，荒木歌川又感到一丝后悔，自己原本要说“这星空和你的眼睛一样美”，却说出这么一句……

牧野和宏认真回想一遍，才明白这个中国女人要表达的意思，莫名其妙说出这样一番话，牧野和宏越发觉得这个中国女人很奇怪。

莫共用完餐，并没有离开，而是坐在这里。荒木歌川见此，一直回忆着刚才莫共说的那两句话，急促道：“莫小姐无……无需等我，你……先去休息吧。”

莫共心中无奈，我坐在这里又不是为了等你，莫共犹豫着还是开了口：“不要把她送回去，让她留在我这里。”

莫共恳切的望向荒木歌川，她怕他不答应，又连忙补充道：“把她留在我这里，我需要她照顾。”

荒木歌川忽然笑了：“你是说惠口美子吗？”

莫共望着他点头，荒木歌川又笑了出声：“莫小姐的请求，我都会答应。”

莫共忽而感觉自己的脸有些红，不再看荒木歌川。

荒木歌川吃完晚餐，和莫共同时起身。

荒木歌川站起来的刹那，口袋里突然掉出一个纸片类的东西。莫共扫了一眼，是一张照片。扫过之后莫共觉得十分眼熟，便蹲下去捡起来。照片上的人，齐耳短发，眼神清澈，穿着学生制服，竟然是自己……莫共仔细想了想，这是她在东京留学时的照片。

自己的一切，都逃不过他的眼睛，莫共忽然觉得非常恐怖，也不可思议，这怎么可能？他怎么会有她庆应大学入学时的照片？他应该是两年前来中国的，那说明他在两年前就有了这张照片，可是两年前他是怎么知道自己曾就读于庆应大学的？

原来，早在两年前，他便调查过自己。这个人像一面镜子一样，好似自己的里里外外都被他窥伺的通透。难道他真的调查过自己，不是今日的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也不是在南京监牢里遇到她以后，而是更早，三年前，四年前，甚至五年前在日本侵入庆应大学做的调查……

莫共忽而感觉她头脑里一片空白，那自己的底细他岂不是一清二楚？那他也知道自己曾经在军统受训，是军统安插在伪维新政府的卧底？可是他既然知道，为什么不揭穿？想到这些，莫共再一次感觉自己陷入深不见底的深渊，孤注无助。今后要如何伪装下去，装做什么都不知道？

这时，荒木歌川的脸从额头红到了耳根，自己最隐秘的心事被暴露在阳光下，忽然无处自容。荒木歌川一把夺过相片，匆匆走了出去，牧野和宏紧紧跟在后面。

荒木歌川走向共心斋的路上，只感觉自己的心砰砰直跳。昭和十二年（1937年），牧野和宏查到莫共来自中国，是庆应大学的学生。他便悄悄潜入庆应大学学生档案室中，找到莫共资料，看到上面的这张照片，齐耳短发，娟质淑均，鬼使神差的拿了下来。

莫共带着忐忑的心情，扶着惠口美子到她的房间里，一直扶到自己床边。惠口美子立刻推辞躲闪：“这不可以，莫共小姐，我怎么能躺在您的床上，我不可以越级。”

莫共斩钉截铁说道：“你可以，这里是中国。所有人都在追求自由和光明，这里，没有‘等级制’。”

惠口美子还是一脸惊慌的样子：“不行，不行，大佐阁下如果知道了，一定不妥的。”

莫共：“大佐？不会吧？刚才……他不是让你免行跪拜之礼吗？”

惠口美子不说话，依旧是犹豫的面色。莫共微笑着说：“他不会知道，你累了，安安心心在这儿休息，我来照顾你。刚才你也听到了，以后你哪都不去，只呆在这里。”

无尽的暖流从惠口美子心头涌过，惠口美子的眼泪又流出来，莫共轻轻拍她的肩。

虽然荒木歌川在日本军中位高权重，但从最近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来看，他的府邸并不安全。莫共担心夏目初音的悲剧重演，便让惠口美子呆在自己房屋中。只有让惠口美子守在自己身边，在自己的活动范围内，才是安全的。而且，莫共也担心某一天荒木歌川突然闯入自己房间，惠口美子呆在这里也可作个抵挡。

惠口美子眼前闪现出三年前临行中国的场景，她们被命令排成一排，像妓女一样坐在军营门口，没有任何表情，让过路的军官挑选。

待惠口美子睡着以后，莫共又想起刚才那一幕，荒木歌川口袋里掉出来的照片。想着这件事情，莫共一整夜都没怎么睡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