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零六章

待众人都离开，傅肇年自知今日的事情有些得罪眼前这两人，便微笑着温和说道：“钱排长脾气暴躁，情绪有些激烈，你们别往心里去。”

“不会。”张甫程微笑着：“钱排长性格直爽，为人疏豪，一看就是一位侠肝义胆的人。”

莫共点头：“排长是否有什么心事？感觉他总是特别愤怒。”

张甫程：“我看钱排长杀鬼子异常凶狠。”

傅肇年：“老钱杀鬼子确实凶狠，但他对待自家兄弟非常仗义，钱排长曾经是从东北集中营里面逃出来的。”

“东北集中营？”莫共有些惊讶。

傅肇年犹豫了一会儿，说道：“告诉你们也无妨，那是三年前的事情了……”

民国二十八年（1939年）二月。

这一日，东北大地上的凌晨一点，月光惨淡，伸手不见五指，夜黑漆漆的，静谧无声。

一座占地一公顷的高墙大院，坚实敦厚的围墙，内外都有日本鬼子值守，丈高的墙头上更是缠着一圈又一圈密密麻麻的电网，电压千伏，整夜通着电，而墙外面，是两米之深的壕沟，每隔十米就有一条猎犬看守。

这里是黑龙江通河县，日本人在伪满洲国圈住的一个铁矿场，关押过万中国俘虏的一座集中营，人们每日被圈在这里，抬头只有四四方方的天空。

钱雄卫身上被日本鬼子鞭打的各处伤口开始发作，浑身疼痛难忍，他望了一眼这高墙大院和漆深的天空，向下一跃，离开了。

一刻钟前，外面突然出现了窸窸窣窣的声响，一名变电所的日本值班士兵出去查看情况，钱雄卫带领一人悄悄潜入变电所中，还有一名鬼子守在这里，前些时日，钱雄卫观察到变电所电闸的具**置，策划好逃跑计划，今日潜入。眼前这人呆呆的望着钱雄卫二人，钱雄卫毫不犹豫捂住他的嘴，一刀刺入，那人瞪大眼睛倒地。

钱雄卫将电闸关掉，两人便立刻向外逃了出去。

前一段时间，在每日劳作之余，钱雄卫笼络了几名尚有些体力的青壮年，几人秘密商量了几天，并且藏好绳索刀具，今日刚好送走一批人，日本鬼子的警卫相对来说薄弱一些，于是钱雄卫选定今日夜晚离开。他们分工合作，在钱雄卫带人去关电闸的时候，另外几人已将外面分布的日本岗哨打晕。

一堵围墙前，钱雄卫断后，还剩最后一人没有爬上去，刚才的调虎离山原本出去查看情况的那名日本鬼子去往大院最东角，此时已向这边走过来，他们当中未爬到墙头上的那人与日本鬼子对上了眼睛，鬼子万分惊慌失措，正要喊出声来，已被钱雄卫擒住，钱雄卫一手捂住他的嘴，另一手将他的脑袋迅猛推向墙头，来回几次，鬼子头部均是血，眼睛睁大，扑倒在地上。

钱雄卫刚才便已看清，那一日，集中营中一名俘虏生了病，是一个年轻小伙子。他突然被拉出来，已经饿到面黄肌瘦皮包骨，就是这个鬼子走出来拿一块石头活活将那名小伙子砸死，那日的场面惨不忍睹，在旁边观望的很多人都流下眼泪，小伙子满脸鲜血早都没了气息，鬼子还不停手……钱雄卫恶狠狠的想着今日便让你尝一尝同样的滋味。

钱雄卫也爬上墙头，所有问题都解决了，如今就剩墙外的那几只猎犬，他们这几人省了几天的饭菜，用食物和头发包好的饭团子丢出去，驻守在这片围墙外的几只狗抢着吃，不一会儿，这几只狗便卡住嗓子，叫不出声来，更无法咬人。几分钟时间，他们均从电网外面翻了出去。

集中营的日本巡逻士兵发现变电所的值守人员死了，电闸也拉了，便知道有人要逃跑，于是立刻追了出去，带着猎犬在矿场周围搜寻。

钱雄卫他们几人摸黑一路向前逃去，左寻右拐一路跌跌撞撞，眼见日本大部队的追兵追上来，而前面是一座山头，他们四面被围，走投无路之际，钱雄卫前后左右观察一会儿，右后方有一座水塘，钱雄卫便立刻带人跳入水中，有两人刚被毒打过伤口还未结痂不愿意进去，钱雄卫骂了一句“孬怂瓜子，连这点痛都忍不了，那几只猎狗能够闻出人的味道，只有藏入水中才安全，你如果不想被他它吃掉你就在岸上呆着。”

于是所有人都跟随钱雄卫下水，闭气两分钟之后，日本鬼子才离开。

为了加速供给战争，日本人加大对中国矿石的开采，征收了大量劳动力，这座集中营中的俘虏是日本鬼子在华北扫荡后抓来的中国老百姓。

钱雄卫是山东人，被抓到这里不到两个月。集中营里暗无天日，中国人被抓进来便是没日没夜的进山采矿，一天强制工作十八个小时以上，每天得到的食物却稀少，人们被饿的瘦弱不堪，在这里待不了几个月便生病了，生了病的俘虏要么被打死，要么就是被送到别处，据说接他们的列车是送往更为神秘的地方。俘虏当中有很多是中老年人，完全抵抗不了这里恶劣的环境，被抓进来几个月不到便去世了。如果有人聚在一起说话，监工的日本士兵便过来毒打他们。

所以这里，每日，都有人死去。

而那过万人中，只有他们几个精壮男人逃了出来。钱雄卫刚被抓进来的时候便合计着伺机逃脱，于是那两个月来故意装作软弱的样子，才没有引起日本人的格外注意。

回忆完毕，傅肇年说道：“雄卫说，那里真的是人间地狱，就是魔鬼也待不下去。”

听罢，张甫程和莫共均长叹一声，伪满洲国日本人搞的集中营惨绝人寰，他们在重庆训练时便有所耳闻，真没想到，钱雄卫竟是从那个魔窟里逃出来的，且钱雄卫曾经在战场上救过傅肇年一命，莫共忽而觉得今日他们做的事情太欠妥了。

“今日之事我们所为实在是僭越了，还望傅团长惩罚。”没想到张甫程率先赔罪。

莫共也同样恭敬的低下头，等待责罚。

傅肇年微笑道：“我知道你们是善心，你们两个呀，和别人不一样。”

“这……”张甫程说道。

“所以，我不会惩罚你们的，就按照会议上的最终结果执行。”

“是。”莫共。

张甫程感慨：“老师调查细菌战时，他们就是拿集中营里面的人做活体试验。”

傅肇年试探问道：“你们说的老师是耿主任吗？”

莫共看了一眼张甫程，微笑道“是。”

莫共忽而想到殷章的女儿，“被送往北方”，她当年如果没有被李少天先生救下，也定是送到东北的集中营或者细菌实验室……还有当年在南京北站救殷章女儿之时，候车室里，那些双眼无神、面容饥瘦的孩子……莫共一阵心痛。

从傅团长军营走出来，张甫程犹豫着还是开了口：“你之所以救下平田幸义那个日本男孩，是因为……”

“因为什么？”莫共抬起了头。

“因为那个日本军官荒木歌川吧？”

莫共忽然停下脚步，站立几秒钟转回身郑重其事的对她的甫程教官说道：“是因为夏目初音。不知为何，看到他，我总是能想起夏目初音来，他和夏目初音一样，都是战争的受害者。”

张甫程不再说话，他明显看出来莫共的不悦，无论他想怎样逃避，怎样不愿意承认，这都是呈在眼前的事实——莫共，她变了。

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五月，草长莺飞，几个月来，荒木歌川下令全城搜捕，南京城里城外决不可遗漏，牧野和宏劝说，“莫小姐已经去世了”，荒木歌川当没听到，继续派兵搜捕。

上面严令荒木歌川的作为，荒木歌川的回复是：出兵是为了搜捕南京城的抗日分子！

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八月，酷暑炎热，荒木歌川依旧每天下命令搜寻莫共，将南京到江浙一带都搜了一个遍，荒木歌川担心士兵们在搜寻的过程中会出事，万一伤到莫共，便严令不准欺辱妇女，不准滋生扰民，只是搜查。谁敢违抗军命，军令处斩！

这一年来，荒木大佐总是沉默，每日里回到府中，便将自己关到“共心斋”，将那个女人的画像拿出来，然后发呆，嘴里喃喃一直重复着一句话，“我总觉得她没死，就在离我不远的地方，她一定没死……”

这一年来，荒木歌川经常过来看望莫鹤秋，无论是财政部次长办公室还是莫府，每次过来荒木歌川也并不说什么，问候一声莫鹤秋，便坐在一边，坐一会儿也就离开了。

每次荒木歌川到来，莫鹤秋都谨小慎微，必须是悲痛消沉的样子，这悲痛还要顺其自然，同样考验演技的还有明少福，必须陪着老爷在一边安安静静的悲伤。

“感谢皇军体谅老夫，老夫定当为大日本帝国竭尽全力，鞠躬尽瘁！”为了让荒木歌川相信，莫鹤秋遇到交情稍微好一点的日本军官，便会这样说，且他的伤悲之情，新政府的官员都看在眼里。

只是莫鹤秋万万想不到，这个荒木歌川这般疯狂，莫共明明在他眼前冲到江中“死去”，尸体都已经打捞上来，过去这么久了，他还是不顾军部高层的施压布下如此强劲的兵力侦查，寻找莫共……莫鹤秋经常叮嘱明少福切不可出现一丝纰漏。

民国三十一年（1942年）十一月，西风残照，这一日，荒木歌川站在莫共以前去新政府上班的必经之路上，牧野和宏站在他身后，恳求道：“请大佐阁下不要再搜了！”

荒木歌川似是听不见。

牧野和宏继续：“请大佐阁下不要再搜了！”

荒木歌川沉默不语。

牧野和宏再说：“请大佐阁下不要再搜了！”

荒木歌川忽然从腰间掏出手枪，愤恨的转身：“我毙了你！”

牧野和宏望着他，一动不动，眼睛发红。

此时，日暮秋烟起，萧萧枫树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