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二十二章

民国三十二年（1943年）九月十八日，莫共重回新政府司法部任职。

荒木歌川亲自将莫共送到新政府市政厅。过往，荒木歌川要送莫共去上班，莫共总也不同意，如今却主动提出来让自己亲自送过去。莫共想着，反正自己在南京的恶名已经远扬，那就更严重一些吧，只有这样，才能不让其他在南京的日本人对自己的身份产生怀疑。

莫共进入大院，刚踏入一楼走廊，迎面过来一个人，自己步伐太快差点撞上去。莫共及时停住也及时怔住，眼前这人怎么这么眼熟。

张景惠看见差点撞到自己身上来的是一位俏小姐，便亲切打招呼：“你好，莫小姐。”

这人穿一身灰黑西装，眼睛不大深陷进去，戴着一副眼镜，皮肤很白，极具斯文模样，大概三十五岁出头。莫共脑袋嗡的一下，这不是……怪不得如此眼熟……五年前的冬天，重庆郊区松林坡，军统特训处，那一日傍晚带自己去往那个侯志筱副主任办公室中，就是他，当年要对自己施暴的侯志筱的秘书！

识破这关系，莫共心中忽然剧烈跳动起来。

“请问您是？”莫共故意询问。

“哦，可能莫小姐久未回司法部上班了吧，我是特务委员会副主任兼行动处处长张景惠，以后还望莫小姐多多关照。”

当年，莫共只知道他姓“张”，真未想到，消失了五年，摇身一变，他竟然成为南京特务委员会的副主任，低哥哥一级还大权在握。不对，莫共脑海里快速回忆着，她记得当时侯志筱的这个秘书被处决了，为何他现在又出现在这里……莫共听甫程教官说过，那个侯志筱对军统当中训练的多名女学员都下过黑手，全都是这个“秘书”的建议，因为被“掳”来的女学员他也消遣糟蹋。

莫共的脸色逐渐阴沉下来，她认真的盯着这名“张副主任”，眼睛里什么都不剩，全是当年那个傍晚，他的**阴险之面孔。

抗战六年，无论怎样艰险的环境，怎样凶狠的人莫共都见过，唯独这个“秘书”，他那张脸，莫共脑海里久久不灭。往事一幕一幕都忆起，当年他能从老师耿中石的枪口下逃脱，一定有着强大的背景和不可告人的猫腻。无论他现在是怎样的人面兽皮，都不能掩盖他曾经的罪恶，当年他在自己头上敲的那一闷棍，自己都记着呢！

可惜甫程教官不在了，不然的话，甫程教官一定会杀了他！莫共一边望着张景惠，一边想着。

这位高高在上的小姐眼里的愤恨，张景惠怎会看不出来。张景惠若有所思看着莫共又笑着说道：“以后张某与莫小姐同为新政府效力，还望莫小姐多多关照我这个新人。”

烈烈赤焰下，人头密集，莫共已经在南京日军总司令部大厅前站了一上午。太阳晒的睁不开眼睛，就看见一堆又一堆的土黄色明晃晃的来回晃动着，十分刺眼。

九月二十五日，日本人说为了强化南京军民治安，搞了一个什么“帝国皇军**仪式”，所有在南京任职的日本将官士兵和南京新政府官员均得到场参加。此刻，新政府的官员都穿着制服站在这里。

望着来来回回的总司令官**谋长讲话，部队方阵走过一列又一列。莫共心想，因为撑不了很久了，所以才虚张声势搞什么**仪式，本来莫共是普通职员不需要参加，但荒木歌川非要莫共来。

作为南京驻军联队联队长的荒木歌川，此时站在一辆军车上，在一列又一列士兵方阵前面指挥。不知为何，荒木歌川有些得意，这是莫共第一次见到自己整训军队，见到自己作为军人的真正的样子。

荒木哥哥的轩昂气宇永不减退，站在特高课人员中的伊藤绫野目不转睛盯住那辆汽车，看的如痴如醉。过往，他带给自己的那些伤痛此刻都想不起来了，伊藤绫野暗想，快了，这样的痛苦不会很久了……

特高课课长伊藤松阴的心思则根本不在这所谓的“**仪式”上。两年前，他和武田金一派的人潜伏到重庆调查莫鹤秋隐匿的巨额财宝，前一个月，武田金一正式向自己汇报，他们查到的重庆的线索全是假的。花费整两年的时间，零零散散或有或无的汇报，现如今，他被告知，那些线索都是假的！

武田金一分析迄今为止他们所查到的那些零散的“踪迹”“证据”也许都是有人有意为之，他还说，或许那些都是莫鹤秋的障眼法……

听到这里，伊藤松阴气的嘴角流出血来，静坐书房一夜未眠，父亲交代自己在南京最大的任务，六年了，丝毫眉目都没有，相当于一切为零，他异常愤怒！异常羞耻！自己的心性已被磨光，他与莫鹤秋之间，该有一个了解了……

伊藤松阴正在酝酿一个契机！

将近十一点，**仪式即将结束，最后一队方阵向右转。上面的命令一响，“欻”一声立定，方阵倒数第二排第五名士兵转过来以后身体突然向前倾过去，随之直接摔倒，嘴里默默念着一句“莫……”

因为他的摔倒，前面的士兵也差点被扑倒，身子晃了两下站住了，但已经引起不小的动静。这队方阵正在接受荒木歌川联队长检阅的中队长立刻变了脸色，荒木歌川听到动静，从军车上走下来，巡视一圈明白了情况也没有说什么。

整个会场顷刻间安静了，人们均屏气凝神，如果此时作为“观赏”的新政府人员谁敢吭一声，那便是在嘲笑“帝国”，嘲笑皇军。

在这样尴尬安静的气氛中，“帝国皇军**仪式”默默的结束了。

站在人群中的莫共内心久久不能平静，刚才那名转过身来摔倒的士兵，不是当初她在汨罗军队里遇到的那名日本士兵吗？一直以来都没有他的任何消息。

平田幸义……他怎会在这里？

穿过鬼子列阵缝隙，莫共仔细观察平田幸义，他还是如初见时的样子，无论做什么事身体都在颤抖，十分畏惧。

**仪式结束，台上坐着的各个日本南京派遣军总司令官**谋长高级将官离去，厅前观看的新政府人员才有序撤去。

待台上的“领导们”都离开，平田幸义被他的中队长揪出来。前方的人群散去，他刚才看到的“莫姐姐”没了踪影，平田幸义急切的在人群中张望起来。

莫共怀着不安的心情随人流离开，装作不经意间回头张望，也看不到平田幸义了。

突然，人群中一只手抓住自己，莫共惊讶的回头，竟然是荒木歌川！莫共没想到在今日这样隆重的场合，荒木歌川也会这样不顾身份。

莫共被荒木歌川拽出去，人们别样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莫共硬着头皮走在荒木歌川身后。

那名中队长对平田幸义拳脚相加，大声训斥，嘴里骂着“竟然在皇军如此重要的场合丢脸”“帝国有你这样的军人真是无耻”……

不一会儿，莫共随荒木歌川走到那几支队伍前面，平田幸义看到是莫共，不管不顾用汉语叫了起来：“莫共姐姐，莫共姐姐……”

列阵的队伍此时目光皆纷纷向平田幸义投过来，荒木歌川和莫共也双双看向平田幸义，眼睛里的含义并不相同。荒木歌川余光里装着莫共的神情。这一声喊叫，牧野和宏亦十分吃惊，这名士兵竟能叫出莫共全名。

枉顾军纪，还敢惊扰长官，他真是胆大妄为，看来他是真的想死了。那名中队长异常恼怒，直接冲到平田幸义身旁几巴掌扇下去，平田幸义嘴角便渗出血。莫共尤为震愤，恶狠狠地看着那个鬼子中队长，荒木歌川见此状，立刻喝住。

“大佐阁下，对不起，卑职甘领责罚！”中队长恭敬的向荒木歌川低头。

“退下！”

荒木歌川勒令一声，中队长退到一边。

平田幸义受掌掴脸肿见血，看到咫尺之遥的莫共，立刻扑过来，握住莫共双手呼救道：“莫姐姐，我不要去打仗，我害怕。我要回家，我要回家，莫姐姐，你什么时候送我回家？”

刚才教训平田幸义的中队长骂到：“我为大日本帝国有你这样的士兵感到耻辱。”

全程，荒木歌川一眨不眨的看着莫共，她眉梢处细微的担忧皱起，荒木歌川均看在眼里。这一次，他想看看，又是发生了怎样的故事，能让这个本国的看起来十七八岁的士兵把她当做救世主一样。

莫共一言未发，缓缓推开平田幸义，神色冰凝不动。莫共向荒木歌川请示，荒木歌川眼神示意牧野和宏将莫共送回府，牧野和宏领命将莫共带走。

待牧野和宏和莫共离开，走得远些，这名中队长赶忙走近向荒木歌川道歉：“大佐阁下，万分抱歉，惊扰了您的尊威，也惊扰了刚才那位小姐，卑职这就处理。”

“将这名士兵送到我府上。”荒木歌川吩咐完离去，那位中队长用袖口将额头的汉擦干，松了一口气。

虽然那位少年士兵扑到莫共身边，莫共全程冷漠，一言未发，但荒木歌川发现，他受掌掴时莫共眼神中的担忧之色尤为明显。

傍晚，荒木歌川将司令部的事情处理完毕，顺便将平田幸义带回府。牧野和宏将平田幸义安排到一楼的一间房间，莫共听到动静，便立刻走下楼来。一整个下午，莫共内心都十分忐忑，不知道平田幸义会被怎样……

又见莫共，平田幸义十分激动，开心喊道：“莫姐姐，我终于又见到你了。”

荒木歌川认认真真看着这一副“不太可能”的场景，一名日本士兵完全依赖一名外国敌人，且十分亲切，但荒木歌川并未多问，只留下一句“你照顾他吧”便向门外走去。

“莫姐姐，甫程哥哥呢？”平田幸义问道。

走到门口的荒木歌川立刻止步，莫共脸色瞬时变得难堪起来，猛一抬头，正好对上又折回来的荒木歌川的眼睛。

平田幸义感觉到这屋子气氛不对，便不再言语，下意识靠近莫共一些。

荒木歌川在这里站了一会儿也没再说什么，便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