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九章

第二日，朝阳如初升起，辉华洒耀人间。

午后四点多，莫共才从房间走出来。

蹲在莫共房门口的惠口美子惊喜叫道：“莫小姐，你出来了？你可还好？荒木少将……”这一整日中，惠口美子一直守在莫共房间门口，也曾轻轻敲门呼唤莫共，但莫共房门自始至终无动于衷。

莫共并不理会惠口美子，她的眼睛似是看不到任何人，莫共毫不客气的向门口走去，守卫亲兵立刻拦截，莫共二话不说便要与他们开打，旁边走过来的另一名亲兵直接将枪指在莫共头上。

这时，后面传来幽幽的声音：“想去找荻岛仓末？你死了这条心吧！”

这一刺耳的声音使莫共的愤怒腾的窜上来，莫共旋即转身怒气冲冲的向荒木歌川走近，惠口美子即刻上前，拦住莫共：“莫小姐，请冷静，莫小姐……”

荒木歌川的五官拧皱在一起，胡子更是在一夜之间布满脸颊，眼眶似是被烧红的火钳烙过一般，眼睛里的红血丝杂乱无章的缠绕在一起，没有一丝空隙，如暗夜中啼血不止的幽魂。

牧野和宏扶着荒木歌川走过来，却不敢抬头看他这随时能够喷出烈火的眼眸。

荒木歌川紧锁莫共双眸，幽恨说道：“别想着能去看荻岛仓末，他已经死了，你永远都别想去看他！”

莫共则缓缓走近荒木歌川，眉目间又露出笑意，她细细的温柔絮语：“荒木少将，请你记住，你加注在我身上的痛苦，我定会千百倍的还给你！”

荒木歌川突然大笑出声：“只要你还痛恨我，那我就有靠近你的机会。你恨着我，那我们的关系就很深！”

莫共突然一巴掌扇在荒木歌川脸上，她的愤怒完全控制不了，莫共狂吼道：“你真是……太可耻了！令人恶心到极致！”

荒木歌川抓住莫共的手腕，向自己怀中一拉，他伏在莫共身前，凌厉的瞪着她，同样怒吼一声：“我要你，将刀子插在我心上，否则，誓不摆休！”他眼睛里的红血丝遍布期间，似是鲜红的血脉即将涌出！

莫共望了荒木歌川一眼，忽然蹲在地上，撕心裂肺的痛哭起来，她不知道自己是哀痛荻岛仓末的死，还是她与荒木歌川之间的无休无止，又或者是因为自己的自私又搭上了一条命……

惠口美子也跟着蹲在地上，她轻轻的拍着莫共的背，惠口美子心底忽而生出万分同情，不由自主的也低声啜泣起来，她知晓莫共也定是十足的痛苦吧，不然的话，又怎会如此……如果不是被逼到无路可走的境地里，扛不过下一秒，怎会有那无尽的撕心裂肺和长夜恸哭。

这人世间最缠乱的关系便是他们二人吧，这该如何解开，荒木少将该怎么办，牧野和宏望着眼前这一幕，无奈的想着，对于昨日深夜的情景，牧野和宏到现在还有些心悸，昨夜荒木少将晕倒后，他将少将扶到房间中，请来医生看过，医生只说少将是因为过度劳累身心俱疲才会晕倒，并不会有大碍，牧野和宏便守在门外。然而，大概是凌晨三点左右，荒木少将的房间忽然出现了响动，喑哑的嘶吼声和捶打声交替出现，牧野和宏静听一会儿，终于明白这声源是荒木少将，他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不停的捶打自己，有的时候扇自己耳光，有的时候跪在地上胡乱抓地板墙壁，还有的时候不停的捶墙……

牧野和宏在外敲门，可无论他怎么敲门怎么呼喊荒木少将就是不肯开门，牧野和宏逐渐心慌，便喊来惠口美子，惠口美子听到这动静，也万分惊慌，两人不停的敲门呼喊，但依旧得不到任何回音。

一直到破晓时分，这样的动静才逐渐消失。早上醒来，荒木歌川从屋子里走出来，他眼睛发红脸也通红，脸上脖颈上均出现了伤痕，指甲盖上的血迹已经凝固结痂……私自调用海军快艇，又在美日军部的宴会中大闹一番，接下来的状况该如何处理，牧野和宏无奈的想道，这可如何是好……原来，这世上，最深的宠溺便是最深的罪孽。

明明所有罪恶的源头都是由她引起，此刻还有脸在这里哭泣……残害了荻岛仓末不说，还差一点搭上了荒木少将半条命，好似全世界都欠她的……莫共蹲在地上痛哭的情形，牧野和宏万分嫌恶。

近一个多小时过去，莫共的哭声才逐渐止息。

这时，牧野和宏开口：“莫小姐，荻岛医生已经残废了，如果此时你去看他，给他带来的只会是灾祸，还请莫小姐三思。”

“莫小姐，请冷静一些……牧野所述皆是事实。”惠口美子也说道。

他没死？莫共的心稍微松了片刻，同时又被紧紧拽起来，他残废了……这消息依旧是五雷轰顶。莫共走过去拽住荒木歌川的衣领，痛骂道：“你怎么不连我也打残？把我打残了，没有腿再走路，岂不是一生都不会再离开你？”

“你以为我不想吗？你知道我有多恨你吗？”荒木歌川红幽幽的双眼似是要将莫共吸进去：“我恨到不仅想杀了你，还想杀了我自己！”

惠口美子立刻挡在荒木歌川和莫共中间，低下头，对荒木歌川恭敬说道：“少将阁下请息怒，莫小姐现在情绪有些激烈，我想带莫小姐出去走一走，好吗？”

荒木歌川木讷的站着，不说话。

牧野和宏也低下头恭敬说道：“请少将阁下息怒，卑职相信惠口美子。”

惠口美子直接跪地，头紧紧贴在地上：“请少将阁下恩准！”

牧野和宏知晓惠口美子是想要将这排山倒海的汹涌浪潮平息下去，也同惠口美子一样，即刻跪地，恭敬说道：“请少将阁下放心，我与惠口定会将莫小姐安全带回来。”

火红的夕阳浮在海面上，模糊的远山背着灰色的云，百无寥落，长长的大桥将波光粼粼的江面横字切断，极目望去，目断四天垂。渔舟唱晚，郁郁黄昏。

惠口美子相携莫共走了很远很远的路，才来到这里，莫共知道荒木歌川派的亲兵四散守在周围，她望向遥远天际的迷茫，嘴里轻轻念了一句：日暮征帆何处泊，天涯一望断人肠。

不知为何，沿着海边走这一段路的时候，莫共总是看见自己小时候在秦淮河畔玩耍的场景，不仅如此，她总感觉自己的耳边乌鸦嗡嗡嗡的叫，她追不上即将开走的火车。

惠口美子挽着莫共慢慢走着，她静静的看着莫共，莫共的眼睛又如刚回国的样子，睁不开也闭不上。微凛的风自海那一边吹过，自然之气怡神爽目，如她过往的明眸林立，沁人心脾也摄人心骨。

沿着道路走了很久，远远瞥见远处的房屋，莫共认出来，是他们四人一起看烟火大会的地方，莫共问道：“为什么又来这里？”

惠口美子十分温柔：“这里远离东京闹市，环境僻静清幽，荒木少将就是看准了这里的清静，适合你休养。”

“哈！”莫共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莫小姐，其实我……有话想说……”

“我当然知道，你将我带出来，一定不仅仅是将我带出来。”莫共淡漠的说道。

惠口美子望了莫共一眼侧颜，她愿意开口说话，惠口美子便觉得欣慰。

“我们日本社会，等级制度规整森严，如铜墙铁壁一般深入人们的方方面面，将人们束缚死。而荒木少将，他是高高在上万人瞩目的陆军少将，能够冲破种族藩篱、冲破文化壁垒、冲破军部严格的规定、冲破国家封锁线去爱你，这是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在我们整个国家内，都是闻所未闻前所未有的。我从未见过一个人能对另一个人付出这么深厚的感情，十多年如一日……莫小姐，少将阁下有多爱你，你感觉不到吗？就是一块石头也早都被捂热了，你怎能这般无动于衷？”

“无动于衷？”莫共惊诧的望着惠口美子，“惠口你忘了，荒木歌川他是‘侵略者’，八年战争中，中国军民丧生在日本军队的屠刀之下逾千万，千万人呐！千万人的尸骨堆起来，全日本三十多万平方公里的土地都盛放不下。”

“我知道……”

“惠口，你在中国待了八年，你也是战争的受害者，中国当时是什么样的情况，南京当时又是什么样的情况，你最清楚不过。”

“我知道……”惠口美子又低语一句。

“本来战争结束，我可以和我仅剩的家人——明叔一起安稳度日，可又因为他的私心强行将我俘虏到日本，致使现在的我有国不能归，有家不能回，整日都是一副半死不活行尸走肉的模样，你说我要怎么原谅他？我该怎么原谅他？”未等惠口美子回答，莫共继续说道：“不仅如此，他还杀害了甫程教官，荻岛医生的双腿也被他打残，这账又该怎么算？”

“莫小姐，请冷静一些，你说的我都理解，少将阁下他……确实是侵略者。”惠口美子见莫共情绪又开始激烈起来，便轻轻抱了抱莫共，以示安慰，“但是，莫小姐，你有没有想过，当初就算少将阁下不去，也会有别人，这不能怪少将阁下，这是当时的国家形势，凭他一己之力无法阻挡也无法改变。少将阁下是为了你，才去的中国，他原本……”惠口美子戛然而止，突然意识到自己说出了不该说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