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八十一章

“莫小姐，少将阁下所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你！战争早已结束，为何你就是不肯放过他？放过他，也是放过你自己。” 牧野和宏的愤怒到了极限。

“放过我？真是可笑。日本投降之时，他却假借那‘三千俘虏’逼我来到日本，都是骗子，根本就没有什么‘三千俘虏’，那些俘虏他早都释放了！”莫共原本是要用最仇视的状态说出这些话的，可此刻她的恨意却没有那么充足了。

“你……你怎么知晓这些？”

“那一日傍晚，你向他汇报工作，在‘共心斋’门口，我都听到了。”

“原来是这样？”牧野和宏不由自主后退一小步，他的自责和愧疚立刻从心底升腾起来，原来是因为自己的那句“多嘴”，才激发了她回国的心思……都是自己，才造成了这一切……“所以你，从那天开始便决定回国？”

莫共摇头：“并非如此，在那之前我便决定要回去了，那是我的祖国我的故土，我为什么不回去？但那件事情之后我便更加坚定自己的心意！”

“少将阁下确实利用那‘三千俘虏’的事情骗了你，但少将阁下之所以疯狂的做这些事，是因为他担心，这一生都将再见不到你！” 牧野和宏并不打算停下来，好似将这一生中最多的话都说出来：“少将阁下的心性我不知道这么多年你了解到多少，无论你当初是否愿意与阁下一起回日本，那三千俘虏他都会放掉。当初，少将阁下为了释放那‘三千俘虏’……”

“别说了……我不想听，你是他的人，你的心也总是向着他，你当然能找到各种各样的理由为他开脱。” 莫共不禁含着眼泪笑出了声，其实那日听说这件事以后，莫共内心的矛与盾便开始作祟，她一边庆幸荒木歌川与别的日本军官不一样，一边痛恨他欺骗自己的自私和囚禁。

牧野和宏想要说的是，当初，军部要秘密带走的那三千俘虏，少将阁下为了释放那‘三千俘虏’，故意仗着自己天潢贵胄的身份强势逼迫和‘欺压’，不惜得罪军部高层，连最欣赏爱护他的阿南俊臣陆将都得罪冒着差一点丢掉军衔的风险才保下他们……

“看来莫小姐对少将阁下的心性是有所了解的。”牧野和宏看到莫共有一滴眼泪涌出，他便明白她与他的心意是相通的。

沉吟片刻，莫共微微调整了自己，尽量使自己平静一些，莫共平和问道：“我只想问一句，我与你们少将阁下……是如何相遇的？”这件事已经困扰自己许多年了，今日该将一切都问清楚了。

“少将阁下第一次见你，是昭和十二年（1937年）春天，当时，中日战争并未全面爆发，少将阁下刚巧从德国回来，而当时的你在东京留学，少将阁下说……是在一次集会中，在樱花树下他遇见你。”

顺着牧野和宏的话莫共想到了当初她在南京荒木府荒木歌川的书房中找到的那七幅画像，皆是自己穿着集会的衣服站在樱花树下……原来如此，竟是这样……他真的是在樱花树下在自己留学东京的时候便见过自己……莫共的心越发被揪的紧……

“你竟然一点都不惊讶？看来，你对这件事情也是有所了解的。”牧野和宏微微停顿又说道：“真是可悲，只是因为看了你一眼，少将阁下便将整个人生沦陷……昭和十二年（1937年）七月份，少将回国到陆军军部任职，便开始着手调查你的背景，昭和十二年（1937年）冬，南京大屠杀事件伊始，正好查到你来自中国南京，且当年九月份你已经回国，那时少将阁下以为你也受了难，整宿整宿的不睡觉，待在书房里，不是来回踱步就是坐在椅子上抽烟……” 牧野和宏说着说着有些哽咽，“‘南京大屠杀’，这一场世纪灾难，死伤俘兵平民三十多万，这不是我们愿意看到的，少将阁下听说之后，万分悲愤难当，他对当时入侵南京的军部肆意妄为的行为厌恶痛恨到极致，但也无能为力。这么多年，我知道莫小姐你是了解他的，少将阁下只愿也只会在战争中取胜，他绝不随意屠戮平民百姓和战俘。而那个时候，少将阁下只在东京见过你一面，你对他来说，相当于一个幻梦，昭和十四年（1939年）你未在南京出现之前，很多时候，少将阁下都怀疑，你这个人是否真的存在。” 末了，牧野和宏又补充一句：“少将阁下对你的情意，天可共鉴！”

莫共的眼眶一片氤氲，她终于明白刚才只是听说他与她相遇是在樱花树下自己的心便为什么会揪紧了……真是他生莫做有情痴，天地无处着相思，她是不是也该庆幸，自己这一生也有幸，身旁竟然出现了与天齐并的神一般的爱人……

“当年，你为了彻底摆脱少将阁下的控制，逃离荒木府，为了彻底让少将阁下死心，和那个张甫程制造一出假死的爆炸案，找了一具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女尸来骗过少将阁下，那具死尸的身形与你一模一样，所有人包括惠口美子都认定那就是你，那时，载有你的汽车从桥上飞出去，随之爆炸，少将阁下站在桥上已经崩溃，如果不是我从后面死死抱住少将阁下，他已经跟着你跳到江里了。从那以后，少将阁下不听任何人劝阻，每天疯狂命令士兵全城搜寻，掘地三尺，整个南京城都被查的天翻地覆，就为了去找你，那个时候，少将阁下已经彻底疯狂！”

莫共转身看向惠口美子，惠口美子眼含热泪，郑重的点头。

“而你，无论何时何境，都在想着逃离少将阁下，你和荻岛仓末策划离开日本，你觉得少将阁下能允许吗？留下荻岛仓末的命已经是万幸。当初日本投降，少将阁下费尽心机把你带到日本，他就是担心这一生都将见不到你。见不到你，对他来说，才是真正的绝杀！”

荒木歌川如此高贵之人，却在她面前低到尘埃里，一次又一次……任何一次，只要想来，牧野和宏便感觉万分羞辱涌上了自己心头。

莫共清晰的感觉到自己的脸部肌肉都在颤抖，她的心狂跳不已，呼之欲出！

“如果没有少将阁下的保护，莫老先生一生心血积攒的财产不可能完整无缺的被保留下来；如果没有少将阁下保护，你怎么可能在战争中为中国军队送出那么多有用情报；如果没有少将阁下，你早都死于战乱之中，怎么可能会活到现在，日日夜夜都在折磨他！”牧野和宏攥紧拳头，青筋暴起，“你总是一副委屈的样子，好似少将阁下欠了你数不清的罪债。可是，在我看来，遇到你，才是少将阁下这一生最大的冤孽！”

牧野和宏咬牙切齿的说完这些，他真恨不得这世界让她立刻消失。

“莫小姐，牧野所述皆是事实。”惠口美子哽咽道：“我知道你憎恨日本，让你在这里生活，是一种灾难。可是，还是要活下去，请为了你自己，保重身体！”

惠口美子向莫共深深鞠躬，眼里有泪水涌出。

莫共想起，民国二十九年（1940年），那天晚上，她和荒木歌川第一次一起用餐，他口袋里突然掉出一张照片，齐耳短发，是自己当初入学庆应大学时拍的，一直在学校的档案室里面……

原来这一切都是真的……莫共终于沉默，眼泪无声无息却决堤般的往下落。

夜幕降临。

牧野和宏将莫共与惠口美子一同送回海边的木屋。

他们三人一同进屋，荒木歌川的心便不再杂乱无章的跳动了。莫共望了一眼牧野和宏与惠口美子，牧野和宏立刻明白莫共之意，便与惠口美子一同退了下去。

莫共缓缓走到荒木歌川身边，低沉说道：“你去休息一下吧，你的眼睛……太红了。”

荒木歌川忽而感觉自己的心怔住了，她……这是在关心自己吗？荒木歌川一直不敢正视莫共，他这才抬起头认真看向莫共：“我可以理解为……你是在关心我吗？”

“并不是，我只是希望我们所处的这个空间能够安宁一些。”莫共顿了顿又说，“对了，刚才在海边，牧野将当年你所做的所有事情都告诉了我，虽然你是入侵者，但我不得不承认，你确实为我做了很多……谢谢。”

莫共面无表情，苦涩的吐出两个“谢”字，这一举动使荒木歌川的心又跌到了谷底深渊，他内心冷笑着，她那张冷漠的脸永远都可以将“事不关己”做到极致，他不知道惠口美子与牧野和宏和她说了些什么使她激烈的心绪平静下来，她又恢复到前年冬天刚到日本的模样，若无其事才真的是最狠的报复！

荒木歌川艰难的抬头，望了一眼窗外幽泠冥寒的夜色，本是人间四月春暖花开的时节，可这夜色还是这般冷，荒木歌川心中重重哀叹一声，这些时日来，他的脑海中全是荻岛仓末与莫共两人躺在那艘邮轮榻榻米上的模样……快艇追击游轮的那一夜的海风，瞬间吹皱他的心，他在内心无数遍的发着狠，无数遍的撕裂胸腔般的想要忘记那场景，可他忘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