职位（2）

从销售冠军到部门主管，邓元柏跟着监事在中国转战上海、深圳、南京三个城市，直到今年新公司在运城市注册，他终于告别了一整天面对电话的生活，升职成为公司的总经理。只要公司步入正轨，随之大把的时间就空了出来，在这个时候，他会一个人走到展示区，逐步提升自己对藏品的鉴赏能力。公司的藏品并不算多，每个种类倒是各有一些，不少是客户没能出手成功的藏品直接底价转给了公司，也有部分大型器物来自监事的私人收藏，或者是兄弟公司的开业相赠。邓元柏喜欢伫立在一座唐代的铜质大涂金塔前，久久观摩：塔身呈四方形，印度风格的雕刻，自上而下可以拆分为塔刹、蕉叶形插脚、塔身、铜盖和带有罗汉像的须弥座。他最喜欢的部分是塔刹，占有塔比例的三分之一，莲形覆体的刹座，刻有五重相轮的刹身——这一部分他百看不厌；说不来道理，他在注视塔刹时，耳畔时常会传来一阵梵音袅袅，正直而和雅、清彻而深满，有一种微妙的东西在他的灵魂里转了一个来回。后来他把这种奇特的体验告知朋友，朋友们劝他去五台山请一串佛珠来，这或许是佛缘也未可知。他去了，带回了手上那串黑曜石貔貅手链。

盘着这串手链，常常能使他的心绪平静下来，沉思一些事情。邓元柏不是一个喜欢虚掷时间的人，对于每天的行程他都有一个详尽的安排，而且都能够得体地达成。他每天早上五点起床，从槐东路跑步到航天公园，再从盐湖城跑到外滩首府，吃过早饭后，回到宏运佳园，他的小区。冲一个热水澡，换上一件正装，他走下停车场，开车来到公司。他需要锻炼，不断地锻炼，每天工作压力很大，没有强健的体魄根本扛不下来。来到公司后，他要组织早会，早会的内容他在前一天晚上就已经准备妥当。邀约部开始正常工作之后，他就相对来说清闲下来，如果拍卖会上的事情需要安排，可能要费去一些时间，其余的几乎全在于他自己，尤其是监事不在公司的时候。公司的注册信息上，有一个董事和一个监事的名字，其实那个董事并不存在，大小一切事物的决定权都在监事。他之所以这么做，是想把决策的后果都推出去，而不是由自己承担，这样一来，他就能以那个并不存在的领导为名义，挥洒自如地行使权力。作为公司的总经理，邓元柏就成为了华夏国际实际上的二把手。他将公司的事务实实在在地当成了自己的家事，从公司选址和装修，包括人员招聘，他都全心全意地参与着。

现在，他站在大涂金塔前，手里转动着黑曜石貔貅手链，双眼微闭，静静地倾听梵音。他不说一句话，任由菩提的渡船驶进耳廓，穿越心田。有时候，他仿佛觉得自己融入了那座塔，变成须弥座上的一个罗汉，俯视着华夏国际的业务往来。“佛啊，我想请您保佑，我今天可以约到她。”邓元柏环顾四周，前台小姐在低头玩手机，他双手合十，虔诚地做了一下祈祷，然后飞快地放下胳膊，装作若无其事地整理着真皮腰带，侧过头溜了一眼前台，她什么也没看见，邓元柏提起的心缓下来，离开前，他又对着玻璃展柜低声说：“她叫马莉丽，保佑我！”那声音就像在威胁。

邓元柏回到经理室，坐在监事的椅子上，望着窗外，楼下是川流不息的车海。他无心看风景，他一心想着后勤部的马莉丽，上个月来的实习生。她穿着一件浅绿色的针织小背心，外面套着一件白色衬衫，下身配着一件小脚牛仔裤，还有她深棕色的披肩烫发，无不透露出一种淡淡的复古风。从面试的那天起，他就被她的形貌深深地吸引到了，每天总喜欢找一些理由去后勤部，安排这个，打理那个，这样的不厌其烦只是为了能多看马莉丽两眼。今天，他觉得是时候了，应该去告诉她自己的想法。在此之前，他需要冷静下来，仔细规划一下今后的生活。从今天开始，他就不再是一个人来生活了，时间上也必须重新分配一下，晨练是不能或缺的，不过路线可以稍加修改，从槐东路向银湖东街的方向去，往南一直可以到滨湖路，在那里可以欣赏到解池的风景。晨练过后一起开车来公司，跟着他，马莉丽就再也不用挤地铁了，也不用骑自行车，她可以迟到，或者随意请假，甚至可以辞掉工作，由他一个人赚钱养家也未尝不可。重要的是，他可以将自己耀眼的灵魂介绍给她，他的书架上整整齐齐地摆放着成功学的书籍，每本他都用心读过，碰到经典段落他会用记号笔标出重点，不少句子甚至可以背下来，所以在平常交流中，对于激励人心的话语他张口就来。他刚看完一本正能量哲学团队出版的《狼性人生》，他最喜欢上面的一句话：内心强大了谁也伤害不了你。这句话他可以说给马莉丽听，慢慢地，她也会走进来，走进正能量的世界，学到很多种成功的思维：系统思维、框架思维、纵横思维、总裁商业思维，这些他都要培养她，他们，一对成功情侣，携手走向人生巅峰。他的优点还不仅仅于此，邓元柏的内心还留存着中世纪的浪漫情怀，他的枕边有一本《海德堡恋歌》，无聊的时候会拿起来翻一翻，就是在这些碎片化的阅读里，他学到了不少的甜言蜜语，准备在晚上的时候说给马莉丽听。

在憧憬当中，太阳翻过半边天空，落下了中条山。邓元柏起身，走到后勤部，走到马莉丽的桌子前，他忽然感到有些紧张，右手不断转动着黑曜石貔貅手链，心中暗暗祈求佛祖保佑。马莉丽看见他站在自己面前不走，抬起头问：“邓经理，有什么事吗？”

“哦，没事……”邓元柏走到后面去了，过了一会又走过来，左手敲击一下马莉丽的桌面，对她说：“下班了，先不要走，我有事安排给你。”

办公室里坐着别人，不是表白的最佳时机，他决定在下班之后再做这件事。他回到经理室，打开抽屉，拿出活动策划书，走到邀约部，找到潘游徳，对他说：“明天的活动安排留给你，晚上回去好好看一下。”他心里在别处：在费尽心思地组织词语，准备对马莉丽进行表白。

“明天你不带队啊？”

“怎么平时那么多好句子到这个时候就枯竭了？”邓元柏自言自语着，他懊恼地发现那些成功学的话术在这个时候全部哑然了。

潘游徳皱起眉头：“你说啥？什么用不上？”

“啊？我刚才说什么？”邓元柏回过神来。

潘游徳抱怨说：“我怎么听得到？声音太小，你是在想什么事吧？”

“没有……我可能有些走神……”

“我说：明天让我带队，那你干什么去？”

“我不去了。”邓元柏准备去后面休整一下自己的心绪，“那是监事要安排给你的，晚上回去好好看。”

人散开了，陆陆续续地散开了。玻璃门外面小心翼翼地探进一缕头发来，然后是半边身子、半张脸，最后马莉丽的整个形象在邓元柏的视线里描绘出来了。她就站在那里，没有走进邀约部。邓元柏手心沁着汗水，大步流星地走到她面前：“我喜欢你，你可以和我结婚！”在过道上，他准备的美妙词汇全都不翼而飞了，只剩下这么愚蠢的一句。刚一说完他就后悔了，身体难以遏制地抖动起来。

看到邓元柏脸色发白，眼睛外凸，似乎要把她吃掉的样子，马莉丽仿佛受到了惊吓，一步步地向后倒退。“对不起……我……”她不知道怎么办才好，她慢慢地从口袋里掏手机，想要打电话求助。

邓元柏醒过神来了，他自觉失言，一时间又想不到如何补救。他说：“你想当后勤部部长吗？我可以帮你，相信我！”看到马莉丽在连连后退，他追上去，一把抓住马莉丽的胳膊：“我从见你的第一眼起，就喜欢上你了！你锁在我的心里，钥匙已经遗失，你必须永远留在我心……”

电梯门打开了，走廊里的灯依此亮了起来，从灯光底下走出来一个人：贾浩俊。他向邀约部一边走一边问：“马莉丽，你怎么还不下来？”

马莉丽惊魂未定，她挣脱掉邓元柏枯藤一般的手，转身向贾浩俊跑去。邓元柏看到她的样子像一只从虎口逃出来的小鹿，在地上慌不择路地跑着，她的衣袖上，刚刚被邓元柏抓过的地方，紧紧地贴在她的胳膊上。而邓元柏的手上，依旧湿漉漉的，马莉丽的温度已经荡然无存。随着电梯门的关闭，走廊上的灯也陆续熄灭了，邓元柏愣愣地站在那里，他的世界陷入了短暂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