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闲（1）

他的目光从手机上抬起来，看到了禹都区的丝丝缕缕——沟壑、墚峁、针叶林、坡耕地、沙尘暴——，尽管是看惯了的风景，直到今天又一次地远离市中心，才发现这里每次都能带给人震撼：苍凉、贫瘠、雄伟、辽阔，通过这次出行，吴越泽和家乡久又一次地联系在了一起。从辛庄到古朵沟的公交车上，吴越泽每每都会有新的发现，让他忘掉近期来的种种烦恼，他一会儿看着手机、一会儿望向窗外，似乎是在验证自己的观察，最后他索性关掉手机，感受飞来的沙尘像匕首一样从脸上划过。

在吃力的盘山路上，小东北也变得沉默起来，只有在风沙快要扬进车窗的时候，他才舍得闭上那双青蛙一样的大眼。公交车翻过两道山丘，来到一片奇形怪状的街道：黄色的土墙里掏出两排窑洞改造的商铺，由于条件所限，门面的装修凹凸不平，招牌上的字从是黄土里凿出来的，再撒些煤渣，门窗上堆着一层从上董岭镍矿飘来的烟尘，经久形成了乌黑的沉积物。公交车在站台处停靠两分钟，一个腿脚不便的老太太扶着门把手缓缓下了车，他们继续前行，很快到了终点站：华夏科技馆。

华夏科技馆坐落在古朵沟村；设计师是狮吼河东建筑事务所的创始人马未铭先生，他通过对废弃工业园区的加固与改造，从而诞生了这座孤雁出群谐有奇趣的科技馆。前期的创建是隐秘进行的，直到后来村民察觉到一辆辆运输着纷繁十色的建筑器材往返于废弃的工业园时，他们才真正见识到发生在身边的巨大改变：入口处的办公大楼被被涂成轰炸过后的景象，在一片火海与废墟中，一架机身上彩绘着“华夏科技馆”字样的波音2707**，仿佛是时空里飞出的伟大创造。大楼是开放的，从楼梯登上二楼，有一条甬道直通机舱，沿着一排排座位向前，可以走到驾驶舱，那里一比一地还原了飞行操纵系统，在每周的开放期间，游客们可以通过科技馆的官网来预约讲解。

很快：沿着中轴线，坐落在道路两旁的特色馆也相继竣工：服装馆的造型是一件印金罗襟折枝花纹罗衫，大楼中间装饰着一幅巨大的转盘花纹图，自上而下贯穿着一排有玻璃改造而成的精致的梅花扣，衣领处的纽扣已然解开，通过墙皮外翻制造出正在脱去上衣的动效，如果要看到衣领内部的风景，需要返回主楼彻底将那家飞机开出来；3D打印馆是一座残缺的卯榫建筑，檐柱、金柱、角柱、窗棂及墙体**开裂出一道闪电形的巨大豁口，断裂层参差不齐，犹如地心突然失去了引力，房屋要挣脱土地飞上天空，但地基太过牢固，它从中间断掉了，上面的一部分悬浮半空，走在这里会感觉到时间似乎也凝固在这一瞬间了，除非你透过断裂的空间看到对面那一排纪念品商店，不然你就真的中了设计师的障眼法——它是由建造团队历时一年，用超轻不锈钢进行数码雕刻而成，之后又花了70天的时间上色：建造的具体原理和经过都详尽地展示在数字馆中。作为华夏科技馆里最大的展览区，建筑设计师马未铭将其按照标准的键盘布局，设置了104座黑色方块屋，屋顶安装统一的日光灯管，在夜间俯瞰整个展馆——隐藏在山谷之中的似乎是一台留给巨人的计算机，他在孤寂的秋风中，以静态方程演算着宇宙的固定常数，——在巨人手指敲击过的地方，吴越泽和他的朋友就置身于那冷气开放的展厅里，—— “J-生物2馆”的一张展板前。

“人工改造发酵融合染色体，我一个也看不懂啊，”小东北对吴越泽将他带到这里似乎有些不满，在观展途中一直念叨着“高中就没好好学，脑子不好使了”，或者“这些人就是厉害，我可没心思琢磨这些玩意儿！”

吴越泽完全融入在一段介绍中：“包一公一生致力于研制癌症的基因疗法，以病毒为媒介，将一种基因运输到癌症细胞中，从而引发癌症细胞的凋亡。”穿过八棱柱展板屏风，从那铅字中涌出无数变异的细胞，它们在血液和淋巴道里无限增殖，造成空腔脏器的梗阻，人类开始变瘦，呼吸困难、咳血、尿血，痛苦和绝望流淌在病床上，流在亲人哭喊的殡仪馆中，之后又浮现出一个手拿试管的老人，他在细菌中发现了具有剪切作用的限制性核酸内切酶，进而猜测细菌中存在类似CRISP的抗病毒系统，以病毒作为载体将健康基因送达人体，或许会彻底攻克癌细胞。吴越泽看到这里，他遗憾地说，“可惜目前项目搁置了。”

“也就是一只老鼠坏一锅汤的道理呗——让培育出来的基因去破坏癌细胞，”小东北想到了自己的父亲，“我爸走得是早了点，还花了那么些钱，要是晚几年得病，没准也能治好。”

“包一公晚年设计了70多个基因突变型，存在冰箱里准备进一步实验，可惜天不假年，先生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样品也随之被闲置失活了。”他有些遗憾地走到下一个展厅，“没准咱这一生都难等到攻克癌症的成果呢！”

小东北摇摇头：“老头子死了以后才有了名声，辛辛苦苦干这些年到头来全白得了——还是做生意划算，都是现钱，人生就这么些年，搞那么多没谱的事做什么？”

吴越泽走到另一张展板前：“小东北，过来看看：你的生命值多少钱？”呈现在他眼前的是一幅人体结构图，从器官移植，到人体内含元素，再到用于医学研究的遗体，估算了每一项的数值。人体左边依次标注着角膜、肺、脏器、睾丸、**的价格，右边则是人体内部的元素价值，包括碳、钙、铁、氧和一些微量元素。小东北看到这些，不禁说：“难怪总有人倒卖器官，这都是暴利啊！”他指着遗体的价格问：“上面说的是美金还是人民币？”

“$2450，应该是美金吧……不过这也的区分，”他卖了个关子，“我可能不值钱，又抽烟又喝酒，生活还不规律，卖的时候得按非洲的津巴布韦币算，你现在大小是个老板，以后更是不可限量，应该和黄金等价。”

“哈哈……你太能损人了，你别那么自卑，兄弟，你现在处在转折期，以后会好的……先别走啊，”小东北留意到下面一栏关于抚恤金方面的介绍：从受害者损失的终身收入、医疗、丧葬等方面的费用来估算出的意外致死赔偿金，他掰着手指头，“我算算撞一老太太能赔多少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