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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独(3)

小说:变奏 作者:于桐 更新时间:2019/3/6 8:21:56

“您晚上不用睡吗?明天还要上班。”

“我一周睡不了几天。有时候整宿整宿地不瞌睡,一闭上眼,我就看到了丈夫和儿子,还有开发商,我以后该怎么办?种种阴影堆积在我眼前,愁得我不敢闭眼。时间一久,也就习惯了,不睡也似乎无甚大碍。”阿姨将水倒进暖壶,开水冒出的热气模糊了镜子。“你是要休息了吧?”

梁子怡说:“我也很奇怪,今天晚上越来越清醒了。我也是想到了许多事,越想就越不好睡着。”

“心里装着事了就很难睡着。”阿姨试探地问:“是感情上的事?已经结过婚了?”

梁子怡摇摇头说:“已经在考虑结婚了。但他这一年来变得很厉害,变得越来越不能让我接受了,我不知道这是谁的错?”阿姨在看着她,等待下文。“我们确立关系有三年了,基于同样的爱好。我有一个怪癖——姑且称之为‘怪癖’:我是个好奇心极强的人,我在用相当大的精力养活自己的想象力。大一的一个清晨,我在湖边散步,看到一棵很大的柿子树,像一个衣架站在那里,上面满结着红彤彤的柿子,其中一颗掉在地上,一边给摔烂了,我用手指沾了一点果汁,放在舌尖上尝了尝,涩涩的,感觉尚未熟透,我就把它埋在土里了。晚上回到宿舍,我想有必要为柿子写一份祷词。是的,听上去很滑稽,但当时确实冒出了这么古怪的想法,我就把它写在纸上:‘你是一个不听话的小柿子,不会安静地待在树枝上。每到夜幕降临时,你会从树干上滚下来,就像坐滑梯那样,然后爬上枝头,再一次滚下来,乐此不疲。有一天你玩得忘乎所以了,没有抓稳树枝,直直地从空中掉下来,永远地没有站起来过。’我写到这里,又觉得小柿子可能不曾疏忽过,它只是滚到树下的时候撞到了碰巧走过的刺猬刺猬,扎破了肚子。到了第二天,我用报纸折了一个小盒子,将小柿子裹在祷词里,放回盒子,然后埋在树下。如此一来,我觉得自己像是参与到了小柿子的故事中去了,这种奇妙的体验就像是你在读书的时候,书中的人物走出来同你交谈一样。从那以后,我一发不可收拾,我又给那棵柿子树写信,我说我替她埋葬了孩子,并且叮嘱她要当心,因为她可能会成为魔法师的柜子(在C·S·刘易斯的笔下,主人公穿过衣柜,走进了神奇的纳尼亚世界);我给喜鹊包了些虾皮和米饭,放在孔明灯里,还有一封信,我告诉它们:我反感统计学里的数据,那些看似轻而易举地破解了神话的真实性,实际上是掘断了一个民族想象力的根脉。后来我又给高原、给河流、给荷塘里的青蛙写信,给虚构出来的书中人物写信,这样我才算是完全融入到这个世界了——它是一条漫长的,由解不开的图像所连接而成锁链,埋伏在各地,像地下的风幡一样,如果将它们从隐藏的地方扯出来,就组成了我的青春,我的经历和我到过的地方。这些事不完全是我一力完成的,还有他的参与。毕业那天他送给我一个英伦风的红色邮筒,要我把寄往国外的信件先存在这里,等到了周末,我们坐车去大禹渡,在空地上点燃篝火,念出收信人名字,再念出收信人地址,念完后投入火中。‘拿破仑·波拿巴 法国巴黎西南郊外伊夫林省省会凡尔赛镇凡尔赛宫’,我念完后,他从我手中将信夺下来,他说:‘波拿巴的灵柩安葬在巴黎荣军院中,你写错了地址,这样会寄不到的!’他从口袋里掏出笔,修改了地址,投入火中。然后是下一封。烧完以后,我们把灰烬装进盒子,洒进黄河。那些信就会从黄河流入渤海,再从渤海汇入黄海,随着洋流去往它们该去的国家。后来我们工作了,他拿出工资,又买了各种样式邮筒给我,有人民邮政的、挂式信箱的,就连阳台上的花坛也给换成了有花槽隔断的树箱,他说:‘以后的信件要分门别类起来,英国的信件放在英国邮筒里,德国的信件放在德国的邮筒里,中国的信件,如果我们去不了的地方,就放在人民邮政的邮箱里。’我说:‘那要是给外星球的呢?’他讶异了一下:‘一样扔到黄河去吧。万一哪天地心失去引力了,鱼们就会落在外星人的餐桌上,拉开鱼肚子,咱的信就在鱼腹中!’其实要说我们这些让人不可理解的行为有什么意义的话,我说不上来,就像你问女人:一个十块的包包可以背,一个一千的包包可以背,为什么偏要背十万的包包一样。我只知道,内心想要什么,只管去做就是。当初我是这样和他说的:‘我完全拒绝一个客观的世界,否则机器人一旦统治世界,那么暴露在它们眼前的世界就一目了然而毫无棱角了。’如果他愿意接受我的那些稀奇古怪的念头,那我们就可以走在一起。”

“你有自己看这个世界的方式,用你的语言,你的思想意识,重构一个单边向的世界。”阿姨看着梁子怡说,她发觉自己开始喜欢上这个女孩了:拒绝所谓的客观视界,拒绝媒体绑架,在岁月成长中确立自己表现世界的习惯。一个人有了自己的世界,才有勇气抵抗大的世界的没落。“那你没有尝试过去搞自主创作,通过艺术的表达,去阐述自己的世界?”

梁子怡抿起嘴,想了想,摇着头说:“那是完全私人化的东西,我不希望与他人分享。我的理想是做一只变色龙,我不愿让任何人发觉我的独特,甚至是我的存在,只想保持这种方式,安然渡此一生。我找到一份工作,普普通通的销售,在为公司创造定向利润的同时,获取相应的报酬,仅仅是为了做我喜欢的事:我的旅行,我的阅读,并将我对这世界的表达以某种方式赠还给他:只不过我的读者是天空、大山和江河,仅此而已。”

“你没有别的什么爱好:逛街、看电影、撸猫,或者打麻将、玩游戏?”

“逛街时一定少不了的,我需要采购,无论是寄出去的东西,还是我们的日常用品。其它的很少,至于游戏则根本不碰一下。如果没有必要,我不想走入人群,我不想对社会那台大机器过于服从,从而使自己沦为一个简单的齿轮。”

“如果总体上存在着矛盾,让你前进的道路上面临种种障碍与困难,你还选择坚持吗?”阿姨觉得这样用词可能过于掉书袋,她转而说,“我是说,现实不再允许你像以前那样做事,你会放弃它吗?”

就像行驶在充满不确定感的公路上,她随时会无路可走,甚至跌落悬崖。梁子怡的脸紧绷起来,似乎要哭出来,过了会她把眼泪咽了回去,望着阿姨说:“您不是已经选择了吗?”

阿姨叹了口气:“把自己过成这个样子多么不堪!多么……我是这么做了,只有我知道自己这么多年是怎样熬来的,这世上没有两全其美的选择,成全一样,就意味着放弃另一样。”

“我知道。”梁子怡坚定地说,“但我不妥协。”

“社会那台机器上,挂着一份简单的指示性清单,到最后,我们都要被清理出去。”阿姨悲伤地说,“也许再过两年,我身子彻底不行了,我就要在价值等级的最底层被清逐出去,不留下任何印记。”

他们只是商标的背面,不具备体现目标的元素,也无从决定前进的方向。梁子怡咬着嘴唇,她的声音里带着用黑色墨汁写出的晦涩:“我已经碰到那个问题了。就在最近,我们不断地争吵。他先是带着积极的催化剂来劝我,规划我们的未来:婚礼、房产、创业、生子,这都需要大把的资金,我们要开始攒钱,节省不必要的开支。他的意思是:我的爱好应该适可而止了,波拿巴不会受到我的信,卢梭不会、狄更斯更不会,而奥兹国根本就是编造出来的乌有之地,那种孩童式的幼稚应该收起来了!一个组合性的社会,取代了过去的断裂性与隔离性,独立个体之间的关系就像色阶上相近的颜色,彼此在影响中发展,逐渐被同化成一些没有特色的灵魂。他地性格变得越来越单调,为此我难过了好几周。消沉一段时间后,我继续做我自己的事,花我自己的钱,既然到了分岔口,那么各走各的路便是。可是他不,他不再记得我当时答应和他在一起是因为什么,他已经觉得他对我的拥有理所应当,于是开始强行干涉我的行为,把我置办的一些他觉得奇怪的家具清理出去,邮筒也卖掉几个,他都懒得在二手买卖市场上发布信息,就直接当做破铜烂铁卖到废品站了。我们继续冷战,他干脆住在了公司,房租水电费的事也不闻不问。只剩下我一个人了,但我觉得,熬过去以后,我依然会很快乐。我不稀罕他为我描绘的那个地狱般的未来。这世界,所有人在笑,要允许有人不笑;所有人在哭,要允许有人不哭。”

“已经彻底分了,和男友?”

“还没有。他不想,我也不想:我们都在等待对方的转变,尽管彼此都知道那明明不可能。”梁子怡抬头看见外面的天空,筒子楼里的灯零零星星地亮了,生活在这里的人,是这个城市起得最早的一批人:他们如果不选择奔跑,身后的房子就会塌下来,湮没一个家庭。“隔上几天他会回来,很多时候我们互不交流……我要走了,这么远走回去,收拾一下正好上班。”

阿姨将梁子怡送到楼梯口,关照她说:“要是那边困难了,不妨搬过来,我这边空房子多,除了水不太方便,其它的都还不错。”

梁子怡喜欢这里,有一种暗合心契的感觉:虽然被淘汰,但有归宿,虽然被隔离,但有信仰,一边是温暖家园,一边是万丈深渊,或许这才称得上是生活吧。

“放心吧,短时间里拆不了的。”阿姨在消除她的疑虑。这时狗叫了起来,它在清晨的冷气中醒来,第一时间表达了对她的欢迎。梁子怡朝阿姨点了点头,见她面带笑意地说:“悄悄地来,不要告诉任何人。”

在回去的路上,他看到卖早点的铺子早已拉开金属闸门,将煮粥的锅端到了外面的炉子上,一束炽热的火焰烧在黑色的煤球上。她从火焰中看到了从前那个温暖的上午:条条白云在天空里时隐时现,他们走在铁轨上,手挽着手,铁轨被阳光烧得火热,但远远不及他们手中的温度。两百米外有一方隧道,黑魆魆的,似乎要爬出一只大甲虫,将他们驮在背上,一路西行到拉萨。红灯亮了,火车就要开过来了,呜呜声从隧道里传过来。她的这边是一面坍圮的金属网,锈迹斑斑,下面是一丛丛野生的牵牛花,攀援植物从土地里一路覆盖上来,围绕着榛树的树根,向上,向老树的树冠看去:那高耸的枝头有喜鹊在叫;他的那一边是矮小的围墙,翻过去,有几座高楼,阳台上围着排排栏杆,闪闪的落地窗上,挂着遮光布窗帘。“跟我走吧!”他对她说。她楞楞地望着他,任由他抓住自己的手腕,带她走下轨道,翻越围墙,抵达高楼脚下,那里有一家咖啡屋,他们走了进去,一盘冰花生,一杯清秀佳人,一杯焦糖巧克力,消磨整个下午。

现在她又来到这家咖啡屋,她只是扫了一下门牌,但不进去;她依然对这里怀着一种深刻而忧郁的好感,这感觉不知是被清晨的空气,还是被热咖啡,或者早点的味道唤醒的,她把眼睛闭上,扬起下巴,感受呼吸。似乎在贪恋那袭来的感觉,她睁开眼,对着不存在的对象说:“我再也不会跟你走了!”

她选择继续自由:一阵风的扬动,一声蜂的嗡鸣,一叶草的气息,都等着她以自己的方式去占有和享用:世界如此美妙!被着一股明媚的心情带动,她回到家里,掏出钥匙开门。门没有锁,他回来了?男友坐在床边,形容憔悴,他的手边扔着她昨晚用过的浴巾。听到梁子怡回来了,他弹簧似的睁开眼睛,抄起桌子上写了一半的信纸说:“晚上去干什么了,也不带着电话?那个潘游徳是谁?我要把他的钳子给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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