抉择（1）

学者们创造出一些词语，是为了借助名词和动词、主语与谓语，借助它们彼此的组合与分解来描绘自己内心的图案，并阐述自己对这个世界的理解。可现在吴越泽不无悲哀地发现，自己可以使用的词汇其实寥若晨星：价值、业绩、汇报、地位、反馈、未来、利率、努力、加班，又或者是监事、经理、客户、新人，所有这些词汇和他内心规划的蓝图呈现一种背道而驰的关系。现在，他沦为了语言的**。办公室四面墙壁上安装有监控，24小时无死角地监视着公司的一切。在这台摇头晃脑的机器底下，吴越泽在键盘上敲击着词语：“天阳老师，在吗？”

在公司的其他角落，杂乱的声音像秃鹫一样落下来，立在一具尸体上，接着又齐刷刷地飞去了，留下一具白森森的骨架。那里变成一座荒漠，吴越泽口干舌燥，却没有一口可以喝的水，有血和粪便，他忍着没有去喝，不知道还可以撑多久。办公室的地板上响起高跟鞋的橐橐声，那是刘冬梅自信的脚步，刚刚在会客室谈成一笔订单，她不无得意地坐在座位上，翻找通讯录里的一个名字，然后拨打过去：“喂，刚才说到一半，客户来了……实在卖不了，没人要你的东西，你来运城一趟把它拿走吧……原则上我们是不寄包裹的，付不付邮费都不寄！万一在路上磕了碰了算谁的？周末赶紧过来把它拿走！……什么没功夫，你请个假好吧？加班重要，还是你的莲瓣写经砚重要？……你别下个月了，我给你说过多少遍了，你的写经砚扔在库房里没人管，那上面漏水，一直往砚台上滴答着呢！……真是和你讲不通，好心好意你不听，爱管不管吧！”她不耐烦地挂掉了电话。吴越泽的意识流随着刘冬梅穿过走廊，乘坐电梯下到车库，穿过人行道，街的对面座落着一处正在施工的工地，地面泥泞，成堆的废铁构成小山，阳光透过缝隙，照亮一方铁锈的世界。他们踩着厚厚的铁锈走，还要时刻提防从头顶掉下来的钢筋，后面是一个小的储物间，刘冬梅有钥匙，她打开门，打开昏黄的小灯，走进那个厂星星的潮湿空间，等鼻子逐渐适应了浓烈的霉味后，那一个个箱子的面目才真正显现出来：第一个盒子上用记号笔写着“陕西宝鸡 俞XX”，打开以后，里面是一对山形冠铜人；第二个盒子上用记号笔潦草地写着“内蒙赤峰 燕XX”，打开以后，里面是两个瓦状的玉臂鞲；第三个盒子上用记号笔潦草地写着“辽宁本溪 赵XX”，打开以后，里面是一件龙纹铜胎画珐琅烟碟；第四个盒子已经腐烂，字迹漫漶不清，一卷《胆瓶花卉图》的画轴从里面露出来，画的一侧已经被水穿透，卖不出去的那个老先生万念俱灰，电话有半年没再打通过，人现在也不知道是什么情况；第五个盒子用记号笔潦草地写着“湖北武汉 高XX”，打开以后……那个小储物间里堆积着一个公司的名誉。

在另一边，邓元柏找到了潘游徳，两个人地交谈声音不高不低，但对吴越泽来说则近乎是一阵疯狂的轰炸。邓元柏急煎煎地走到潘游徳面前，胳膊撑在桌子上，急切地问他：“刚才一个老头给公司打了电话，他说先是打给你的，你没接，他又打给了公司。”潘游徳看了一眼未接来电：“嗯，那时正在和别的客户聊，没顾得上。”“老头问我卖得怎么样了，他急着用钱。”“这才几天啊，他给儿子娶媳妇就那么着急？我都给他们说了得一段时间的！”“关键是老头说他来是卖了一个肾的，现在等着用钱看病！”“啥子？我告诉他去找村里人借钱，哪个让他卖肾了叻！那么大岁数了哪个要他的肾？当猪腰子烤都没人吃！”“估计是没什么人缘，要不就是怕村里人等他富了以后找他借钱，反正拿出2万块钱是费了好大劲。”“真是傻，还真做梦指望这东西挣钱了！要不咱干脆直接通知他们没卖出去，让他们把东西带走吧！”“一会监事来了，我和他沟通一下，看怎么解决这个事。不管怎么样，下次碰到穷得不像样的人家，就别再打他们的注意了，免得闹出麻烦事。”“晓得了。还有其他事没有？”“没别的事，抓紧吧，距离鉴赏会只剩下五天了。”“放心吧，有我老潘呢！”

交代完以后，邓圆柏双手收入口袋，开始巡视他的江山。三部的一个妆扮艳美的女生扯住他的衣角，她正在打电话，要他配合一下。“对啊，王哥，我们这边很忙的，这次机会千载难逢，错过了，您下次可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遇到这么一次鉴定会了！”她的声音里含着蜜糖，可以融化一座大山。邓元柏故意做出一副七慌八乱的样子：“喂，美女你好！我有两件藏品，可以同时拿来鉴定妈？”女生拿掉电话，但嘴巴始终对着话筒：“可以的！昨天下午南昌的一位老先生说家中有许多藏品，都想拿来参加鉴定会，我说不要急，可以先拿来一件嘛，他说这次机会太难得了，不想白白浪费掉，省得以后后悔。”邓元柏说：“是啊，我一直都想请个专家帮我看一看，找来找去还是你们公司实力比较强，能够请来单老师！那我现在想报名，麻烦你尽快给我安排一下！”对于饥饿营销，大多数客户几乎毫无抵抗力，电话里的那个声音急切地催促那个女生：“喂，你明明在和我聊天，怎么话没说完就去搭理别人啦？”女生一副慢待了的表情，十分抱歉地对他说：“真是对不起，报名的人实在太多，两台手机来回忙，你刚才也听到了，有的客户怕报不上名，亲自来了公司”。她对邓元柏做了一个“OK”的手势，表示客户已经上钩；邓元柏面带微笑，走向过道。女生继续和客户说：“哎，你说吧，王哥，我听着呢……您也有两件藏品啊！那可有些麻烦了，上周报名的都有好几件，公司觉得已经够多了，怕单老师一个人坚定不过来，后来规定每个客户只允许带一件……刚才那个啊，他是上周报的名，现在又要添加一件……好吧，既然你都这样说了，我也想办法帮你排到第一批里去……谢什么，哈哈！这个可只给你一个人开了后门啊，不准告诉其他人！……不用亲自跑一趟的，交给我你就放心吧！我这边呢，给你发一份邀请函，下周一凭邀请函编号入场……嗯，填写完了，你把两件藏品的鉴定费打到公司帐号，注明姓名和藏品名称就算预定成功了！……哈哈，您放心，下周一那天会有老板过来，你的藏品如果被人看中，当场就可以出手！……嗯，好的，拜拜！”

吴越泽觉得，整个邀约部就如同泡在洗碗槽里的餐具，水面上漂浮着一片又一片油渍般拼凑而成的低劣情感，油腻到令人作呕，他不想再继续下去了，他无法麻痹自己的良知，做出一副虚伪的姿态与人交流。但不这么做，他就很难产生业绩，在公司里无从立足，这样下去自己的前景将会变得岌岌可危。怎么办才好？难道又是净身出户，不名一文地走掉，白白地在华夏国际浪费一周？他觉得自己是一台机器就好了，只用根据公式化的程序，去做定量的工作，不必在乎灵魂中风景的复杂，也不必关注头顶上云彩的变幻。墙壁上的摄像头在转动，红外二极管发出警示的亮光：你此刻正处在监控之中。吴越泽凝视那一圈耀眼的红点，在红点的另一边，也有一双红眼仔凝视着他：监事一拍桌子，拿手指着监控屏幕说：“那个新来的，他在干什么？”

邓元柏凑上去：“……”

“他是不是有别的想法了？”

“有可能。这两天他就没好好打过电话，一接通就说要帮人家免费出手藏品，这样搞得别人怎么办？”

“这不是瞎捣乱吗？不想干让他走！”监事对着屏幕说，他把手指关节捏得啪啪响。“面试那天他表现得怎么样？”

“满诚恳的。入职以后也就新鲜那么两天。”邓元柏手里盘着那串黑曜石貔貅手链。

“晚上让尹斌通知他不用来了，这里不适合他，这里不是慈善基金会。”监事说话的时候，滑动着喉结。“在这里也是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