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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入松(3)

小说:变奏 作者:于桐 更新时间:2019/4/11 0:33:53

树叶间摩挲的沙沙声跟随晨光透入房间,我从睡眠中醒来,她蹲在床边整理散落的纸页,已经有三摞稿纸放在桌上了。房间的床头柜、地板和墙上遍布着细小的划痕,浅浅的不易察觉,只是阳光打在椅子上,我看到了,又比对了四周,才确定了它们的存在。她脸色通红地坐到床头,攥着几张稿纸发呆。我不清楚自己昨晚写了多少,绝不会有桌子上呈现的那样多,我喜欢慢工出细活,即使誊抄也未必会那样多。她又站起来,背靠桌子问我:“你写了四个故事,像是把一种情绪切碎了,放进四个盘子,加入不同佐料,你以为这是四道美味,可我品尝到的只有一个苦涩难嚼的树根。”

“我没有写那么多,昨晚写的都被风……”

阳光抽离椅子,聚焦在镜子里,闪亮的一团光,似乎通向一个蹊跷的地域,里面安置着她此刻的情绪,她的声音通过镜面的光反射出来:“我走进盐碱滩上的一座小屋,东一处西一处的生霉斑像蘑菇一般聚集,朽烂的房梁上支了一口锅,锅里煮沸了褐色的浓汤,那里泡着你幽暗而偏狭的想象。我无法触碰那口锅,远远站在两块拆弃的门板上,望见你翻滚的控诉,它让我难过,甚至无地自容,这就是你眼中的我吗?我是如此的卑劣,像棵带着刺鼻气味的刺苹果,与人接触,再致人死命。你站在道德的制高点上,俯瞰我的孤单,漠视我的无助,我想抽掉那堆寄居着蝤蛴房梁,却怕那些锥形双头的**白色幼虫,我在胆怯与勇敢中徘徊,直到岁月的蛛网罗织了我的膝盖,动弹不得,才后悔起来,我能做的唯有等待;等蝤蛴啃断朽梁,那口锅失去支撑,你从沸腾的浓汤里挣脱出来,看看我,看看蛛网罩住的我,一直在这里;可我等到了什么?我等到蝤蛴变成了天牛,在屋子里肆虐逞威。后来我不怕了,我习惯了所发生的,我把夜晚的月光当做相机,蛛网视为婚纱,天牛便是掷向空中的花瓣,可我守候的却是一口棺材。我们相距太遥远,即使感到亲近,也只是想象中的错觉。现在你醒了,但那锅浓汤熬过了,味道已彻底改变!”

我脸上的血液在毛细管里风驰云走,在她气熏熏的眼神看来,一定是青一阵白一阵的。不知道怎样面对这局面,我揪住床单的手已经汗涔涔了。我想到了昨晚停在盘山路上的车,也不和她打招呼,红着脸走下楼。不怨我;是风告诉我的故事;却是我与风一拍即合的心绪,如今风消散了,我依旧在,无从逃避。街道两旁,随意插了两排矮楼,向我伸着乞讨的手臂;握沿着那条污垢密布的手臂,走向青山那寡淡的喉舌。沿路不断有枫叶飘落,像一群小鸟呼啦啦飞上树梢。那是风的杰作,我意识到它的无所不在,我踩过树叶,追寻风的足迹。矮楼闪过我的眼角,是石灰;大山在我眼球里壮大,也是石灰;矮楼是山的化身,我是风的化身。风掠过我的心绪,使它一度开阔,我想永久地拥有这种开阔,却追不上它。我是否该放弃?匆匆来的,让它匆匆去。但风是我此刻唯一所想,停步了,我便只是我,而追上它,我将超越自己。就这样执著追逐,矮楼与大山在我的眼眶里震颤,肺叶在胸腔间扩张嘶鸣,直到我站在昨夜的盘山路下,才平息了它们的疯狂。风是名运动健儿,在盘山路上如履平地,只留下树叶翻腾的掌声。我停下来喘气,我知道风想登上山的高岩,飞上蓝天,它要卷起乌云掷向太阳,它要毁灭万物,恭迎寒冬。我放慢脚步,一片片捡起掉落的叶子,它们渴望风,只是生命太过短暂,死在了追寻的路上。我要带上所有枯萎的梦想,去兑现风的承诺。

路肩上没有车,地上有零散的玻璃通向前方,我抬起头,愕然看到我的车和山石融为一体了,它像被大山斜举在空中,勉勉强强一个人能从车屁股底下钻过去。我试着触碰车胎,轻易揪下来一块,一**便化成了油灰似的粉末,从我手掌溜下去,带过我目光,见识了一段最骇人的盘山路:眼前的路不在是沙石密布,也不是柏油铺就的,而是一截连一截的车皮,从遥远的山顶,蔓延至山下,由旧到新,映在我眼间的是车型棱角被砸扁的铂金外壳,往前是全铝制的红色车身,像一件放置已久的嫁衣。我踩过一辆辆金属外壳,它们向我发出叮当咣啷的问候。中午的阳光,正照在绚丽的车皮上,在着陆离斑驳的光芒里,我恍如太阳里的一个黑子群。右边是树林空隙下的悬崖,左边是山岩,我像瞎子般扶它前行。

山势斜旋盘曲,到了最顶端,旧车皮的漆已经生锈了,一片翘起的金属勾住我的裤脚,我趔趄几步,踏碎了一个圆突突的东西,脚忽的落在了根茎掩埋的凹坑中。缓缓抬起扭伤的脚踝,淡黄色的黏稠液体从鞋上脱落,还没搞清那是什么,耳际便传颚骨碰撞的鸣响,我回头看到一只肥硕的鸡伸直了长颈乜视我,它奋起粗壮的脚趾蹬来,我霎时腾向蓝天,胸腔里的器官在空气阻力下移位破裂。我的身躯尚未着陆,大鸡的喙锤便像长矛一般在刺穿了我的肩胛,我感受到一颗高处坠落的钢钉直插身体,冰凉刺骨;钢钉霍然抽出,连带着血丝向脑袋又是一刺,我视网膜上的感光细胞正在锐减,直到世界一片混沌。奔跑、撕裂、吞咽、胃酸、分解、阻隔……我睁开眼,一个女人腾腾兀兀地走来,蹲下来查看我,在她的呼唤中形象渐渐清晰,泛黄的长发铺在褐色羽毛编织的大衣上,那样温暖。看到我醒过来,她返身回去,在墙上取下一个形似肉钩的爪子,在桌子上一道一道地犁着。

“你在干什么?”我始终没看清她的脸。

“你不饿吗?”她的声音像是从留声机里缓缓流出,“忙活大半天,我可是饿了。”

桌子上空空如也,只有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刻痕。一些犁出的木屑飘出产地,降落到炉子上的锅盖,那是一口黝锈的铝锅,侧面被掏空了,似乎也是被抓破的,看上去却是那般自然。我忽然不知道这是哪里,迟钝的反应这才问起来。

“中午那只大鸟站在我门口,焦躁不安地来回转动,鸣叫。叫了一会就开始呕吐,吐出一截一截难消化的骨头,还有一颗裹在胃酸里的脑仁。我把骨头捡到屋里,照着记忆拼起来,就是你。大鸟的胃里还有一团树叶,和一些石头;石头还没来得及磨碎消化物,胃的主人就先死了。树叶贴在你的骨骼上 ,成了你的皮肤;这还不够,树叶是散乱的,关节间互不粘连,我从麻袋里倒出剩余的字,捣碎,腌在罐子里,等树叶干了,把文字涂上去,这样你就有了瘦弱的人形。你看外面,大鸟几乎被猎杀殆尽。”我支起胳膊,仿佛一个提线木偶,随着她的话望向窗外。一张拥有鳄鱼一样修长吻部的大嘴里,布满了铁轨一样的牙齿,咬住大鸟来回摆动着,撕裂了大鸟的脖子,扯下一块肉来吞下去,可那只是一颗头骨,食物去了哪里?“就在你的身上。为了你的果腹,一种生灵濒临灭绝。”

“你可以不救我。”

“它们总要灭绝。花开花落总有时,落叶等来了你,你要抱着它们追寻风,你们就成了一体,被吞灭。风要留住你,像寒冬格外开恩留下了松叶。”女人把桌上的木屑拢起来,掀起锅盖投进去,接着走向墙壁,拿钢爪在墙上来回敲动,敲过之处留下一片污迹。木屑从锅的空隙里飞出屋外,扑倒大鸟的骸骨上,坠下悬崖。猎食的大嘴一口口地啃噬岩石,将一些碎屑推下去。“我吃好了!和你共餐的感觉可不如他。”

“他?”

“建造这里的人。连接你的那些文字就是他的,你可要传承下去!”她的脸颊泛出红润,“我也是他的。可是我走不出他的世界,我生活在这里,不过是消磨他的创造。以后你也要有自己的世界,你的世界敞开大门,有人走进来,他们聊着天,也有的叫嚷着,无一不认识你,说不定越到后来,你会记不清他们。当然也有搬家公司,他们搬来山岛、树丛、街道、村落……随之而来的有灯光师、摄影师,在最后一刻,你拉上世界的大门,将许多人拒之门外,不是容纳不下了,是你疲惫了,你在心里渴望休息,你写了一封告别信,留下你的世界,永远地离开。你的世界留在那里,等待另一个世界取代,等待你世界里的人慢慢消磨。”

“他的世界只有你?”

“他就是世界!他是永存的,而我是风。我留下来消磨,直至世界消失。”

“你怎么认识他的?”

“我走过去,问他,我是你想要的吗?他说,我一直在想你,也一直怕见到你,我以为你不存在,但你来了,我不安的想象也就止息了。”

……一弹指顷,对书读不舍手的人寥若晨星,人们更醉心于镂金铺翠的世界,文学前景确凿是路绝人稀。作家生而为言,已然不幸,更不幸的是,他们还要以文字为生。早些时候,作家租下一座筒子楼,那是座危房,只要犯不着拆,房东绝不在房子的维修与重建上多投一分钱,假如让那片地闲置个把月,而不是让它继续生财,房东便会感到自己被卷入了经济大浪的漩涡,再无浮上水面的机会。这栋筒子楼立在城中村的民居间,似乎随时会向周围倾倒,只要方位一定,它准会倒下来,碎掉的尸块遍洒半条民巷,像一堆果粒堵塞了吸管;而时机适当,或有不少路人将殉葬,那时魔鬼的嘴里便多了几味肉食。如今有满满的住户为这栋楼烘托着人气,使它像个乌龟壳那样挺立着,里面的生命已然不知去向。作家作为寄居蟹的一员住在三层楼梯口的右侧,推开生锈的铁门,靠墙扔着一床散乱的被子,它展翅漂浮在空中,剥夺了床的存在感;被子的尾翼与起皮的木桌相撞,震塌了工整的书籍,轻薄的纸页飞落在地;但桌子上的笔并未感受到冲击,仍在一叠稿纸上有力挥动着,而操纵这个吐墨机器的手,正属于作家。月光在乌云间微醺,作家逐渐誊清了今天的量,他将原稿塞进脸盆,点燃;焚烧的纸墨刺激着他的嗅觉,他打开窗户,仰躺在被子上,目光透过窗外的乌云,搜寻月影,在一次的失望中浅眠了。

又是这个点,闹铃准时响起,作家一骨碌爬起来,坚硬的床板暴露出来,揭穿了被子的把戏。他的脑袋每天都昏沉沉的,仿佛绑了一块太湖石,一离开床便要把他往地上扯。他把书稿有条不紊地塞入麻袋,抱下楼,在昨天的盆子里掬了两抔水洗脸。他没有出钱买过自来水,每至雨天,他都要往盆子里蓄水,用在晴朗的清晨洗脸。作家的两只衣袖都脏兮兮的,他本想在雨天洗掉两袖的污垢,但不可能了,正如笔墨的抹脏了袖口,文字却洗涤了他的内心;自然界是守恒的,他如是想。

周末的行人更多些,竞争力也随之猛烈,这些对作家来说毫无影响,因为他总能卖完所有手稿。天桥上星罗棋布着卖艺的残疾人,喜闻乐见的流行歌是他们生计的付出;作家对他们创造力的缺失而产生鄙夷,却无奈于世间对审美的变迁,过去青楼上色艺双绝的意趣,如今成了街头寒风中的畸形演唱;只是他不知道自己也概莫能外,视觉中的残疾是肢体间的分割,心灵上的残疾则是人际间的断裂。命运使它选择了文字,然而最后一家出版社在作家出生伊始便歇业了,文学作为遗产文化被束置高阁,这便注定了他一生的不幸:他像一辆脱轨的列车,驶离轨道,鸣响汽笛穿入地洞。时代也残留着许多卖文为生的人,他们夙夜匪解地在键盘上敲下一页页故事,装订起来,清早拿出去卖;很快他们的才华耗尽了,故事走不出同一模式的死胡同,于是他们走出了城市,幸运的人,足够以一部作品流浪一生。也不乏竭力虔心之人,通篇手书,因此许多客户看中的并非故事本身,而是那铁画银钩的汉字;到了最后,那些人干脆去改写名作了,唯独作家依然坚持原创,他不断在灵魂深处拷问自己,交出一篇篇殊形诡色的文稿,他说,一个故事只属于一个人,写完后它就不再属于我,我把同样的故事卖给另一个人,等于是把我和一个挚友间的密语泄漏了别人。有读者问,可否重写某一篇故事?作家说,我每天只写新的,天赋给予我太多,不准允我回顾。而只有他自己明白,往事一旦回顾,一切敷衍的意义都将消散,生命的状态最终是枯萎,不是树叶的四季荣枯,是大洪水袭来,植被连根冲毁,花瓣飘零,生命方兴未艾,因为大洪水尚未来到。

挣来的零零星星,作家用来买书,那些珍藏象牙塔里生了蠹虫的纸页,塞满了筒子楼的居室,房东问,为什么不搬去象牙塔?作家摇摇头,进去就出不来了。在创作的积累上,他似乎走进了一座迷宫,从一条线路出发,千转万回,终于走了出来,但探索的可能性依旧存在,他又从出口进入,七拐八弯,走回了起点,如此终而复始,直到走遍文学的碧落黄泉。一天早上,预感拉着作家走下筒子楼,麻袋里装满了书上撕下来的稿纸,那是有文字以来所有著作的拼接,作家多方采摘、嫁接、变奏,终于集合了这样一份遗产,他要封笔了,探索的热情转为失望、失望继而绝望,坐在楼梯口,看屋顶的漏水滴穿盆子,地面濡湿一片。左边是留给来到的那辆车的,那是他最后的作品,也是他心境的最后田地。车门敞开,一个戴墨镜的青年迎他上车,在窒息的黑暗中,一个声音问他,我给你一座象牙塔,换最后一部作品。作家手拽着麻袋口,汗涔涔的,象牙塔里的所有都在这个麻袋里了,我编了码,你拿去出版。那个声音幽灵一般飘来,我要你的最后作品,象牙塔太高远了,让人望而生畏,我不想作为古董存在,我一直在比附他人,我想拥有自己。作家松开左手,那声音马上问,写东西的人都饿死了,你为什么坚持?牛无法选择做一头虎。那些虚无的东西真能令精神着魔?大雪压青松,青松挺且直,作家一字一句道,我相信我写下了真实。那个声音不复存在了,他买下了《豢云者》,留给作家一笔丰厚的报酬。当天晚上,各地的象牙塔都失了火,一卷卷藏书像烟花一般窜上高空,爆炸,书里的布景、人物走马观花似的穿过夜空,演绎各自的故事,从南极走到北极,从地中海飘往富士山,地上拥挤的人潮瞻望咨嗟,那些过往的故事,辉煌、没落、苦难、欢笑、愚蠢、烂漫……从今往后荡然无遗了,他们在夜空里集体告别,自由这一天,夜晚充满了自然的色彩。

带上最后一麻袋的纸,作家来到一处荒原,寻找一块石头,展开麻袋,他坐在地上,等待一样东西。麻袋口微微抖动,纸页纷乱飞出,他等的东西来了。他放松了疲惫的神经,让它轻轻拨动,犹如清水静流。而在外界,大西洋以毛发生长的速度拓展着,大陆板块像碰碰车一样相互撞击,融合、挤压、分裂、漂移,那块石头生长为一座小山,作家枕在石头上,随着不断升高,无限度接近太阳。终于在一个高度静止了,作家醒来,发现一个女子手持扫帚归拢密密匝匝的黑色粒子,那是字吗?他问。女子拿簸箕把字倒进麻袋,拿绳子捆住。她走过来,一只手在身上来回蹭着,问作家,我是你想要的吗?作家神怿气愉,微笑说,我一直在想你,也一直怕见到你,我以为你不存在,但你来了,我不安的想象也就止息了。女子哈哈笑起来,这就是命呢!作家说,我现在是个瞎子了,从那辆车上下来我什么也看不见了,我在心里不断构思你,你可以是任何样子,不一定每一款都切合我意,这才是真实的。她疑惑地在作家眼前晃晃手指,有些丧气地拉起他的手,走到路边,你怎么知道我在扫字?这也是我的想象,这里一片荒芜,我们等蜗牛来。蜗牛?要等多久?一亿年。现在做什么?等蜗牛来。蜗牛没来做什么?蜗牛没来什么也不能做。

蜗牛来了。背负厚重的纺锤形硬壳,尾部生就了一层肉垫,跳跃而来。它硕大无比,沿着山底上升,环绕山体踩踏出一条小径。女子紧紧挽住作家的胳膊,惊慌地看着蜗牛一蹦一跳到山顶,站在原地狠命跺脚,山体微微摇晃。在摇晃中作家对她说,行动吧,打开麻袋,把文字种下去,像庄稼那样,我们的家园就会生长出来。女子照作家说的做了,他们用手挖个小坑,把一个文字投进去,轻轻掩埋;接着又是一个,下一个。到了傍晚,山底不再晃动,女子看见蜗牛不再动了,变成山岩的一部分。作家说,我也会成为化石,不过我更想跟随你去,你是永恒的,我只是你生命中短暂而难忘的过客。女子听不明白,但她知道以后会清楚的,那是以后。晚上下了一场冰雹,砸在地上噼里啪啦的,他们都没有睡踏实。黑夜很久没有过去,中途传来鬼魂狞笑之声。女子抱紧作家,缩成一团。作家安慰她说,文字没有了,文明要过去了,天一亮就好了,我们依然生存。

天微微泛亮,却依旧昏暗。屋外树木万株,密密层层的树枝结成宝塔、华盖、奔马之状,从山顶蔓延下来。她惊诧道,一夜之间,种子就变成了树?作家说,这都是幻想,明天或许又成了竹林,我有一把斧子,砍伐所有阻碍我目光的树枝,可你是一度春风,终究要将绿色遍洒。女子说,我不知道我是怎么来的,到了这里就拿起扫帚扫地上的汉字,晕乎乎地就跟你把它们埋了。我带你去蜗牛那里,只有一条路,你要牢记,以后你会喜欢这里的。那是哪里?孤独的最高峰。

树木在生长,又死去,原地又长出一棵,树与树之间秘而不宣,共组了一座迷宫,从山顶小屋出发,能够到达一个出口,也能到达另一个,真正的出口只有一个,其它出口直面悬崖,毁灭你的选择易如反掌……

“很多人慕名而来,在作家去世后,他们总选不对道路,将车开下悬崖。”女人说着,带我走出屋外,沿丛林间隐晦曲折的小径东抄西转,走到了盘山路口。“你看,山谷里的车轮胎,挂在一棵棵树上,长出了青苔,有的成了树的一部分。你来的时候看到的车皮,我想用它们告诉后来人,这条路何其艰难。但阻挡不了新的热血,就像日升日落,曾经的失败终究成了泛黄的日历。”

“作家葬在孤独里,那座高峰?”

“他就在我们脚下的某个位置,成为你我站立高峰的奠基石。”女人陷入遐思,温润的唇色吹向往事,“一天他说,要带我去一部石头大书中探幽穷赜,虽然眼看不见,手可以触摸,心可以感受,梦可以构想,我就是他的灯,共同穿越重重叠叠的山岩,石膏层、盐岩层、泥晶岩,我拉过他的手,摩挲圆形的海百合,辨认旋转式薄壳的螺,收集单叶状的伞藻……生命无法使它们复活,但想象可以,而文字记录想象。他说。”

“你们用钻探打穿了岩石?”

“他把报废车辆的发动机连在一起,安上开槽机,埋进土壤,靠着传送带一段一段钻探。”

“电呢?”

“风就住在这山谷里。你听,悬挂树上的轮胎转动着,它们在风里驰骋,不负重华丽的躯壳,不受轮轴的限制,一直在走,在时间里。”我闭上眼,听见了橡胶**地面的声音,一下子爆裂了、腾空,声音愈加纯粹,渐渐消失。全球高速路着火的场景在我心田隐现,从宇宙俯瞰下去,绿色依稀的大洲被无数火线捆绑,有风的助力,火势蔓延,烧得我满眼烧红。我要扑掉那场火;我飞奔下山,与飘零的落叶擦肩而过,街道的灰尘腾起云雾,仿佛四驱安在我的胯下,我只有一双眼睛,和一些失去理智的思维。旅馆的屋檐与天空同色,阴沉得要塌下来,老板阴沉着告诉我,我欠了他十三个门徒的旅宿费。我慌忙掏出钱补了帐,然后又冲出去,向街中心跑去。

沿街的树上不时有两只熊猫呆呆望向我,或者一窝树袋熊对我嬉笑,我也回望它们,一种似曾相识之感;一不留神,差点踩到井盖里渗漏出来的水,水是蓝而纯净的,似乎下水道连通着长白山的自涌泉,三只小水獭争抢摇摆着尾鳍腾上半空的鲤鱼;我想偏过头躲避鲤鱼甩落的水珠,却猛然看见树梢上盘踞的绿锦蛇,嘶嘶吐着红信,早已将捕猎目标锁定我。我怀揣心悸仓皇退遁,沿地下商场的台阶飞窜,树在两旁越升越高,脚踩着商场的灯管,我意识到那只是一幅立体画。缠绕树冠的设和摆尾向天的鱼,以及前方一棵树下围聚的行人,被画笔墨搁浅在空气中,无所凭借。然而在我模糊的思维中,这些人你拥我挤,仿佛几十台投影仪排列组合而成的连贯影像。我走过去,进入那幅动态画中,拨开似有似无的人群,凝视树上的一个少女,她的心脏牵在虎口,虎嘴的獠牙尚在笔下勾描,少女的眼泪却似乎已经掉落在地,成为草叶上的露水。画笔不时蘸上调色板里混杂的颜料,捉笔的手上五彩缤纷,延伸到手臂,直上她的脸颊,下巴被黑墨点了一枚痣,我找到了,是她!我叫她,上前去拉她,她不理我,画中的人群由欣赏变作了看热闹,眼角垂下会意的微笑。她挣脱我,又蘸了一遍颜料,伸出的手不住颤抖,她干脆摔掉笔,走出人群,虎牙掉在了地上,被一杆褐色的毛刷从树皮上摘下来。我紧跟她跑出来,问她怎么回事;没有回答,执拗地眼神引领双腿前行。

拐进一所中学,她在水池上洗手,没有香皂,她来回搓着,依然有坚强的色泽存在。忽然她脸一扭曲,哭了起来,“我两天没吃饭了!”

“我去找车……我以为只去了半天……回来找你,他……店老板说我走了十三天。”我慌忙拉她去食堂,买了点东西,找个干净的座位坐下。“我不饿,你吃吧,奇怪了,我一点也不饿。”

“我吃不了这么多……”

“没事,你看食堂吃干净的有几个人?”

“我饿了两天,可不想再浪费一点食物了。”

“……明天我去投稿,本来能把车卖了,现在车也没了……不过我还有些钱,让你……”我低下头,看见鞋子成了黄土色,“明早就去,今晚咱还住那里,看能不能便宜点……”

“我不想吃了。”她拿筷翻动面条,目光呆滞地盯着桌面。

“走吧,外边快下雨了。刚来的时候天就一直阴着。”我们除了学校,转到街道,雨淅淅沥沥下了起来,很快成了气候。“快点!一会湿透了,前面有房檐,能避避雨。”她走得很慢,脸一直沉着,两手紧紧攥成拳头。我又跑回去,她指着树上的画,被雨水冲刷,渐渐失真,颜料像揭开面膜一般离开树瘤,冲入下水道。那条蛇不见了,绿叶还是绿叶;那条鱼被水獭分食了,水獭满意地跳进水流,游归江湖;袋鼠跳回草原,熊猫不知去向。“我的全没了……”

“格拉迪尼的遗骸被发现在废弃的修道院,揭开了蒙娜丽莎的神秘面纱。你恰恰相反,你就是蒙娜丽莎,你的格拉迪尼只存在一瞬间,当后人看到你的哪怕只一幅格拉迪尼,他们就会发疯般地寻找蒙娜丽莎。”

“你也在找我?”

“我一生都在找你!我比他们更早,那时候你还只是个发育不完全的蒙娜丽莎,在雨地为失去格拉迪尼的遗骸而哭泣。他们不了解这些,他们只知道以后的你,站在荣光中的你。”

“说得好!我不捡格拉迪尼的骨头了,让她的灵魂给去那些当兵的叠被子去吧。”她破涕为笑,忽然问,“那你是谁啊?”

“列奥纳多·达·芬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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