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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入松(4)

小说:变奏 作者:于桐 更新时间:2019/4/12 12:51:22

“发生了地震,作家被压在山里边,被压得吐血,然而女人出来了?”

“女人瘦嘛。作家吐的不是血,是汉字……那天晚上,风进来也是吐了一屋子的汉字,那些稿子不是我写的,是风!”

“风知道你的心声。”

“是这样……”

“那就是伤害我!”

“……你要我再出走一次?”

“哈哈,没有,没有。我知道作家带走了地下的一些东西,作为填补,他也需要做些补偿。可那个女人无论怎样也出不来的,除非她是空气中流动的什么……”

“别那样想。她拿作家的遗言腌存起来,都给我用了,还给我吃了大鸟肉……怪不得我一直不饿,可能那两天吃多了。”

“世界什么时候变得这么匪夷所思了。”她叹了口气,走进浴室,冲了个澡,拿起我的衣服胡乱套上,坐在桌前,那晚我坐的地方,或许她可以看见月光反射出盘山道上的纷繁色彩。没有月亮,漆黑一片。醒来后,我看到她疲惫的眼神,为执着牵引,有种莫名的欣慰,那种难以描述的感觉,仿佛两个孤单相遇在一个角落。她从椅子上离开,伸展腰肢。“我给你画了插图。我想好了,以后再也不上大街了,世界不乏看热闹的,老天更是不解风情;我跟你绑定了,日后有谁翻到故事的一页,刚好看到我的画,能说一句:‘这就是我想到的样子!’这就够了。我把自己的名字写到最小,小到他们用放大镜才看得清……对了,就标在画里,成为其中一部分。人们找到我的名,也就找到了我的魂,她时而躲进万花丛,时而逐波大西洋,时而如播散的蒲公英,随处安身,但都在你的故事里。”

“首先这个载体要坚固,并且能平平稳稳地行驶在大洪水上。”从五个故事里,我最终确定一稿,却发现她的配图适用于每个故事。书稿装入背包,打车去了编辑部。司机问我编辑部怎么走,我一脸茫然,忙下车询问,没有结果,没人知道编辑部怎么走,都是一脸茫然。千磨百折最终寻到编辑部,司机收取两倍的车费,这个鼪鼬之迳,返程都可能迷路。汽车的烟尘消散后,取而代之的是一片酸腐气,从一座巨大的焚化炉里冒出来,熏得周围的绿色全软塌塌地垂着脖子,将四下散乱的铁器染成黑色。环绕焚化炉一周,唯一的通道门已经锈死,攀爬又太困难,手轻轻一碰就是一层铁锈;此刻我感觉倒像是吞下两口袋的铁锈,胃在铁锈夯打的地基上摇摇欲堕。我捡起来灌木里的一根铁钎,像撞钟一般朝通道门抡去,一下,又一下,无边铁锈雨似的萧萧而落,随之还坠落僵硬一只的死鸦,很快被后继的铁锈覆盖。一把旗子从排气口探出,在黑雨中挥舞,那把旗子指引我走着,顶部氧化的锈铁被木杆轻易划破,铁屑也就淋了我一路,直到我走到另一座相连的装置前,阀门处挂了一张帘子,裁剪得当,我掀开它钻了进去,趴上一架冰冷的推床,在轮子转动下艰难前行,**出微微火花,管道里不时透进一股冷风;眼前猝然着火一般亮堂起来,遽尔又黯淡下来。适应了焚化炉里的光线后,我看到炉里打着三层脚手架,二层上两个青年搀扶一个老人施施而行,更上一层的角落里聚着两个中年人,正哼哧哼哧抬起一台打字机,从排气口丢下去。靠外的中年人搓搓手,对底下喊:“陈先生,最后一台打字机处理了!”一个女接待打断了我的目光,她手卷一张纸,询问我:“是来应聘写字员吗?”我是投稿的。“去找主编吧,他给你估个价。”跟着她我见到了主编,就是刚在二楼的那个老人;他和蔼地起身,与我握手。我把书稿递给他。我用脚步丈量土地,他却骑着马,几下跨越便翻完了。“实验性太重了!故事要好看,贴近生活,这样才有读者。你这样好比遐方绝域的宫殿,再奢华、再雄伟,却踽踽凉凉,人迹罕至。”

“失去对叙事性持续探索的勇气,小说才真正道尽途殚了。”我忽然失去信心,灵魂飞出体外,催促我离开。“画是我朋友的……她一时来了兴致,说要给我配插图……文字你不要了这些图我想可以单独存在,或许哪里用得上……如果哪个作家需要人画插图,我朋友……”不能一竿子拍死,出走带来的钱已所剩无几;钱包扁了,笑容也就出来了。

“过去你走在大街上,随便吟首诗,都会受到热捧;慢慢的,文学火尽灰冷,我清楚它依然存在,只是转化了形式,与动态的图画相结合,变得更让人喜闻乐见。自然界是守恒的,同时在不断更新,过时的就要面临淘汰。只是我没想到,文学衰败得这样迅速,比北极的冰雪消融更速,我们这些人,恰如那些北极熊,冰层消融,漫长的海上跋涉常常使我们空手而归。迫于生计我们只得迁徙,去南极,那里的环境刚刚形成我们的天堂。可怎么去?乘船吧,即便我们购下船票,游客出于自卫也会要求处死我们,我们的结局,死的痛苦成为他们的消遣,肉的美味填饱他们的肠胃,皮的素雅制成他们的外衣,无用的骨却抛撒大海。你说我们不妨走陆路,一路上就地捡食些垃圾,可那公路上容得下我们吗?文明或许容得下,可走私贩呢?我们都挺过来了,必定损失惨重,我要保证的是一个整体,不然玉毁椟中,谁之过也?从寒带到热带,我们遭遇了沙漠,随着环境的嬗变,我们的毛脱尽了,埋人沙漠,我们害怕捕杀,甚至丧失本能,怀疑自己是否尚有捕鱼的勇气。到那时,我们是我们吗?这场迁徙,我们只为保留一些种子,那就是希望。在这个过程中,最早消亡的是我们,你们任重而道远,但愿千里迢迢到了南极,它是我们的世界。”主编面容戚戚,指着焚化炉顶**的探照灯,“文学走下坡路,我便带着他们去能够保留的地方。我带着杜甫搬离了老城区,带着曹霑告别了新大街,带着鲁迅躲进了小破楼,还是被扫地出门,只得入住废旧的焚化炉。也许一天,一把大火送进来,文学遗产便消殆了。”连同我们!末了他说。

女接待又领我走到脚手架底下,那里有两盏交替使用的日光灯,是整个编辑部最奢侈的地方,转为审稿而设。一个编辑审完,另一个接过去,边看边从地上捡起一块骨片在炉边上划着。反复争论后,那个编辑扔下骨片,跑去主编身旁,贴耳说了一番话。主编发出阵阵咳嗽,由两个男青年搀扶上了三楼。编辑走回来,告诉我:“很抱歉,主编没法审你的稿。十年前,一份份电子稿陆续寄来,主编便被千篇一律的文字搞花了眼。后来故事也索性雷同,主编忧虑成疾,久之目盲。现在由我负责你的稿件。首先,我很喜欢你的故事,但对你处理故事的方式表示疑惑,为什么要把五个故事写成一个?”

我愕然盯着他,我确信只拿了一份稿子,五个相同故事里的一个。

“如果你将它们拆分,完全可以拓展成五本小说。现在的小说切忌太过复杂,很难为大罗广众接受。相比起来,我们更看重销量,把一个简单的故事写得丰满、动人,这样就会走出深巷,香飘四方。你有两个选择,一是回家改稿,在内容上多动筋骨,剔除艰深晦涩的东西,既引人入胜,又使人受益匪浅;二是你留下书稿,我们来帮你修改,卖出去后按修改比例抽成。”

“卖?你们不负责出版?”

“你不看书?十多年了,你见过新生代作家问世么?”

“……”

“你也了然,媒体争相报道的是时尚宠儿,他们在潮流的支配下轻歌曼舞,喝彩声不绝于耳;年轻时靠个绯闻搏出位,一旦红颜暗老,失去关注度,再大的绯闻也起不了波澜。趁着年轻,有几个明星不想风光永驻,这就把功夫下在涵养上,起初拍拍写真,出一些私人日记,随着潮流向前,该露的都露了,私房话也平淡无味了,那就只剩下露大脑了。于是他们需要代笔,用现金购买智慧。艺术家是个危险的职业,他们的回报要等时间去支付,可是话说回来,为了生计,他们不妨把作品卖给有能力传播的,作品就像孩子,自打出生后,孩子就是独立的,你希望他们跟你过苦日子,还是拿宝献出去,只要他们过得好?星星之所以闪耀,是因为身后的太阳。”

走下楼的作家,他卖掉最后一部小说后,就瞎了眼,失去创作能力。他的作品像入侵蜗牛触角的彩蚴吸虫,以炫目肿胀的外观吸引饥饿的鸟类,再从鸟的粪便中获取新生,文学的传承也最终完成。我环顾焚化炉,忽然探照灯不期而遇,我周身包围在光耀中,双眼却什么也看不见。之后我们谈起了价钱,文字增删,节奏变化,最后谈到插图,他们表示画可以另卖,如果买家……明星看中了,出价会成倍。至于排版设计,那是明星工作室的事,他们只负责在作者与买家之间搭桥牵线。

“要是稿子不被采纳?”

“我们再联系另一个明星。外面的墙上……现在都看不清了,我们张贴了投稿须知。玄幻、修仙投古装戏明星,下面附有名单;耽美、纯爱投偶像型明星,下面也附有名单……被看中了,留下银行卡号,报酬谈妥后当即支付。很久没有来稿了,他们都不知道地址,一有订单,就由我们几个炮制出来,断断续续的收入勉强能维持编辑部的运转。我先把故事梗概发给明星们,有人看重,我们就着手修改,你只管等待答复吧。来,这边,签一下保证单,一是保证以后不再写雷同故事,二是保证不泄露交易内幕……还有这张单子,留下你的住址,原家庭住址,你的亲属、朋友,他们的工作情况,一旦有违保证单里的协约,损毁买家名誉……请你务必配合。”

“我写的东西不伦不类,填写哪一栏?”

“先空下,我们修改以后就可见眉目了。如今实验性文学行不通了,作者可以做赔本买卖,出版方可不能。这几张插画……四、七、八、九、十二、十三,这十三张画,张编辑说他要买下直接付款,不必签保证书,他只是做私人收藏。现在拿好这张单子,去财务部领钱。很高兴认识你,先生,静候通知。”他伸出手,我像个出故障的玩具,咯噔咯噔抬起胳膊,接过领取单,就在原地定格了。头上一块黑斑缓缓变大,掠过我的眼睛,降下来一个筐子,编辑要我站上去。随后他一扯绳子,缆绳缓缓上升;二层有磨碎砖块的,将一端磨得尖尖,夜间分头行动,在大街小巷上张贴征稿启示。编辑悄声对我说:“我可以多给你几块钱,领半截砖头,在你家墙上写一份征稿启示。主要体现咱的地址!”

“我现在住旅馆,老板肯定不允许……”我想到我的房子,“我出来前住的房子,你可以和主编商量一下,将整个编辑部搬过去。地板都是水,还可能漏了电。现在可能干了,自来水渗到隔壁,邻居应该会报警。”

编辑沮丧着脸,摘下眼镜,悲切地说:“编辑部早就遭过水灾。上万册资料和稿件漂浮起来,从窗户灌出去,冲到大街上,下水道都拥塞了。你的水是自来水,我们的水是墨水,从编辑们的笔管里流出来……喷出来。我当时在写退稿信,笔尖突然冒出滚滚浓烟,火箭一般发射上天,墨汁就一股接一股地喷洒……我们跑下楼捡稿件,无不是黑乌乌的,我们几个人坐在大街上嚎哭,无人同情,他们看待我们,犹如新世纪里的钉子户,早该从生活中剔除了。主编看不见了,他习惯白纸黑字的世界,却在灯红酒绿里迷失了。几经辗转,我们才到这座废弃的焚化炉里安定下来。当时我也奇怪,这么空大的焚化炉,完全是焚烧鲸鱼的,它怎么会被制造出来。”

筐子不再升了,编辑跳上脚手架,筐子晃了几下,吓得我赶忙抓紧绳索。编辑连连道歉,拉住绳索让其平稳。我走下来,立刻陷入了一阵黑暗,探照灯转向了别处。编辑一边搀扶我一边走;他的手不再拉我,放下来,他的声音谦恭地面对黑暗说:“陈主编,这位先生的稿子尚需修改,暂时无法估价。张编辑想买里面的十三幅插图,要您在他下半年工资里开出。”

拉出匣子的声音,我们什么也看不见,但黑暗中确实存在着刷刷的点钱声,那个苍凉的声音再次开启:“趁我还怀有希望,为你们提供点动力。什么是动力?对多数人来说,钱就是动力。干什么不好,偏要写东西;写什么不好,偏写不挣钱的。我多给你付一分钱,算我买下你的稿子了。在楼下我大略翻了你的稿子,你却不知道我看不见;我买下来,不让他们改,我去世后灵魂可以看到,到那时,灵魂认不认你的稿子,那还另说。眼看不见了,鼻子就特别灵,所以我喜欢嗅一嗅投来的稿子,甜蜜的喜悦、苦涩的泪水、辛辣的执著、芳香的青春、腐臭的邪心……我一嗅便知。在这焚化炉里,我收到很多钱,也支出很多钱,却没有一笔是为自己的,我不过是接过明星的汇款,抽取编辑部的开支后,剩余的又交给作者。你没有被大众认可,我们也是,还有死亡,被认可的希望何其渺茫,但总有人写,因为文学始终是写给自己的。”

我接过钱,跟着编辑走回筐子,下降。接近地底时,缆绳断了一边,筐子失去平衡,我们从上面摔下来,掉进呛鼻的骨灰中;我咕噜咕噜爬起来,没去顾编辑,顺着探照灯的光线逃离焚化炉。

外面已经是下午了,我走了很远的路,才打上车回到旅馆。她也刚回来,下楼买了一些食物,现在坐在画板前,边吃便打量我,“那是什么?”

“骨灰。拍不掉了。”

“谁的骨灰?”

“克尔恺郭尔,格拉斯,舒尔茨……哈哈,不知道,说不定是鲸的骨灰,焚化炉那么大!”

“你怎么去焚化炉了?”

我掏出钱,丢在桌上,“去抢死人的钱!”

“死人用纸钱的!到底去了哪里?”

“编辑部就在焚化炉内,我找了好半天,问谁谁不知道,你说说,以后我还用写吗?”我一屁股坐在床上,马上又说,“写!我给自己写!也给你写!我写我,写的是我们。”

“连着画了一天一夜,我还从没有画过这么多。刚才肚子饿了,下楼买了点吃的,顺便又买了一些纸。我现在只有你了,你一走,我就不停地画,不知为什么,我越来越讨厌一个人了。你一走,我就希望你回来,你一回来,我就希望你别走。”

“能留住的只是一瞬间,所以我在写,你在画。”怎么说出这样的话。“我的稿子可能要泡汤,除了编辑部,你是我唯一的读者。你的画一个编辑买去了,给的钱还……”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心理价位,就自作主张卖了她的画。

“只卖了我的画?”她摔掉笔,“我们是一体的!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我不想单独把画给谁,和我不相投的人在一起,我宁肯默默消亡!”

我紧闭双眼,牙齿不住颤动,我突然丧失面对一切的勇气。我想把钱朝窗户扔出去,但眼下……我抄起剩下的四稿甩出去,一张张组合的故事分钗破镜,飘飘散散落满街道。

她二话不说,把画也折叠起来,做成千纸鹤,朝窗外丢去,千纸鹤飞得歪歪斜斜,像刚练习飞翔一样,一股脑插进了树杈。她扑哧笑出来,又叠起一只,使劲挥动胳膊,千纸鹤顺水推舟,迎风飞过对面的屋顶。来呀!这样全世界都看到我们了,却不知道那是谁的作品;每个人心中都有个不同的我们!我拿过一部分画,手脚笨拙地折不成样,勉强飞出去,一转弯,飞入了一条小巷。后面这个有些惨,一头扎进了下水道,像架坠毁的飞机。树上的鸟儿,石洞的老鼠,檐下的燕子,还有水流里的细菌都看到了我们的作品,他们用自己的方式修改我们的谬误。

“你兴奋吗?”

“我更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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