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逃婚的柳依莫

那个春天一直下着雨……

天和地都是灰蒙蒙的，远方被浓浓的雨雾遮盖着，春天也不见一丝绿意。柳依莫从公交车上下来，滴答滴答的雨点密密麻麻地落在脚边的积水洼里。莫大的街道冷清空荡，却无法安放两个孤单的脚印。

九八年，过完二十一岁生日，柳依莫逃婚了。

多么可笑！柳依莫嘴角勾起嘲讽的苦涩。

依莫是老大，家里有弟弟妹妹各一。弟弟最小，是计划外的，父母为了生下这个弟弟，狠心把年幼的依莫和妹妹依铃扔给爷爷奶奶逃到外省，一去就是五年。为了妹妹和自己不受人欺负，依莫变成了一只有着坚牙利爪的猫。

柳依莫绰号“孙二娘”，在学校跟男生打架，在巷子里跟七大姑八大姨斗嘴，从没输过，火辣辣的女子，在乡里颇负盛名。当然，柳依莫对此嗤之以鼻，人不犯我，我不犯人，那个开黑店，做人肉包子的母夜叉，怎么能跟杨柳依依，维叶莫莫的柳依莫相提并论。

有人说像依莫这样的女孩，将来是嫁不出去的。依莫的终身大事就不劳各位费心了，对于那些以贬低别人为乐的人，依莫冷笑置之。

但现实马上就把那些碎嘴婆子的脸打肿了。

那一天，媒婆来了，依莫根本没想到她是来跟自己提亲的，依莫认为自己还小，恋爱都没正经谈一次，婚姻根本就是个没概念的事情。

这一次来提亲的是个大户人家，这让柳父有点受宠若惊。

钱家在本地有家规模不小的民营企业，可惜养了个地地道道的败家子，除了不务正业，抽烟，赌博，泡妹子，样样精通，最让人头疼的是，这个纨绔子弟今年才二十岁。

钱家二老管不住如此顽劣不堪的儿子，万般无奈之下想出个没辙的辙，给才二十岁的儿子娶个媳妇，让媳妇来管着他，这就算把他们身上的那份责任给推卸掉了。可什么样的女人才能管得住钱慵这个浪当不羁，品行低劣到罄竹难书的纨绔子弟？向来以泼辣厉害闻名的柳依莫，就这样成了钱家物色媳妇的不二人选。

人要倒霉，走平路都能摔跟头。凭什么？自己的儿子管不了，却要来坑我！柳依莫恨得想咬人。

钱家下的聘礼是丰之厚之，求媳妇的态度也是万分虔诚的。媒婆上门吹捧利诱无所不能，柳父又是个见钱眼开的主，毫无悬念就把这桩婚事应下了。而柳依莫竟然是最后一个知道自己被预订婚的。

去死吧！谁爱嫁谁嫁！依莫对父亲彻底失望，他把依莫当成一件商品卖掉的那一刻，依莫就不打算认这个掉进钱眼里的糊涂父亲了。

一辆绿色的出租车缓缓在依莫面前稍停片刻，见依莫没有搭车的意思，又溅起一片污浊的水花驶远了。

这鬼天气！依莫离开公交车停靠站，两只鞋底咯吱咯吱叫，鞋里仿佛藏着两只活蹦乱跳的老鼠。其实，依莫的脚早已经冻麻木了，走起路来硬邦邦的。

心情失落的时候，天也跟着哭泣，湿漉漉的寒风使劲往人的身体里钻。冷！无处可逃！

依莫的心和这天空一样淅淅沥沥着，她是一条独自流浪的可怜虫。

在雨里，一位中年妇女弯着腰，费力地踩着空黄包车，她默默地望着依莫，眼神忧戚，看来她今天的生意很不理想。

依莫的心像被针扎了一下，涌出一阵酸楚，像看到同样无助的自己。

“黄包车！”依莫向拉黄包车的中年妇女招招手，妇女那张忧戚的脸马上绽开了笑容，用力蹬着黄包车朝依莫骑过来。

依莫把一张纸条递给拉黄包车的妇女，那上面有她要去的地址。妇女看了一眼说：“两块钱。”

依莫敛起大衣坐上黄包车，黄包车摇晃着向前移动，道路两旁的树木和高楼都机械地向后倒退着。城市充满生机和浮躁，在前方等待她的，会是一个什么样的开始。

黄包车的车轴，咔咔，咔咔，像钟表的时针，不停转动。坐下来的依莫感觉更冷了，她裹紧身上那件浅灰色的呢大衣，瑟瑟发抖。

不久，黄包车在一栋贴着红色墙砖的楼房外面停下来，依莫把准备好的两个一元硬币放到中年妇女手里，那是一双深紫色浮肿长满冻疮的手，有两处已经溃烂流脓，触目惊心。

她为什么不戴一双手套呢？黄包车到前方路口掉过头，摇摇晃晃地淹没在坚硬冰冷钢筋混凝土的冷漠森林，和那一片茫茫无际的雨色里。

依蔓提着行李袋走向大楼，大楼门口两扇大铁门紧闭，铁门上开着一个可供一人进出的小门洞，边上是门卫室。

依莫把人才市场中介的介绍信递进门卫室窗口，对穿着棉大衣坐在椅子上打盹的门卫大爷说：“大爷您好，我是来应聘工作的。”

门卫六十岁上下，睡意正浓中让他整个人看起来有些倦怠，黝黑清瘦的脸庞，一顶旧掉边的皮帽下面露出两撮花白的头发。抬头间，老门卫那双困顿的眼睛豁然一亮，窗外站着一个清清丽丽的女孩，白色高领线衫外面套着一件浅灰色的呢大衣，整齐简练的马尾辫，秀目远眉，鼻小而挺，略显单薄的小嘴唇微垂着，似笑非笑，正盯着他看。

啊……门卫回过神，问：“你叫什么？”

“柳依莫。杨柳依依，维叶莫莫。”

“有文化的姑娘。”门卫赞许。

依莫浅浅一笑。

门卫打开大铁门上的小门洞，依莫提着行李袋踏进这家叫美年华的饰品公司。

“汪汪汪……”依莫背后传来一阵狂躁的狗叫声。回过头，依莫看到围墙边的铁柱子上栓着一条体型高大的德牧，要不是脖子上有条铁链，它就要向依莫扑过来了。

“公司里怎么能养烈性犬呢？”依莫问。

“那是老板的狼狗，老板出差去了，这几天狗没有人照顾，就放在食堂里养着。”

“它会咬人吗？”

“你不要靠近它，过几天老板会把它带走的。”

依莫跟着门卫来到公司二楼主管办公室，主管是个四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他用盛气凌人的目光逼视依莫，依莫偏把下巴抬得高高的。

“这女孩来这里上班，这是她的介绍信。”门卫把介绍信交给主管，主管点点头，门卫就下楼去了。

“柳依莫？”

依莫微笑点头。

“身份证给我。”

依莫掏出身份证递给主管。

主管拿着身份证，疑惑地打量依莫。

“有问题吗？”依莫问。

“没问题，”主管从抽屉里拿出一张表格，让依莫填上。

依莫用一手漂亮的小楷把表格填好，在末尾签上名字，轻吐一口气。

主管收好表格，好奇地望了一眼依莫说：“跟我到工作室去，看看你上班的地方，方便晚上就可以来加班。”

主管领着依莫来到同在二楼的一间工作室，工作室里摆着几张台桌，全铺上了洁白的台布，台上放着一些盘子，十几个女孩正低着头，全神贯注地工作着。

“主管好！”一个漂亮的女孩走过来。

这女孩的五官生得精致，无可挑剔。依莫用一个女人的眼光来看她，也会有眼前一亮的感觉，确实是个美女。若说她还有缺点，那就是个子矮了些。

“这是工作室的组长丽娟，你以后的工作都由她来安排。”

“这是柳依莫，新来的粘钻工。”

主管为依莫和丽娟做了简单的介绍。

“依莫，过来我给你讲讲你要做什么。”

丽娟笑容灿烂，比外面那阴沉的天空，看着叫人舒服多了。

“你来看，我们要做的就是把这些钻石用强力胶粘到吊坠，戒指，手链，胸针，一类的首饰上。这里的钻石分两种，一种是普通钻，另一种是高仿精钻。普通钻价格比较低，弄丢一两颗，公司不会追究。高仿精钻价格贵，弄坏了，弄丢了，都要自己赔偿，公司会扣你的工资。所以，在这里上班心要细，手要老实，别看着哪个坠子漂亮就拿走，会被公司炒鱿鱼的。”

依莫看到每个女孩面前都放着一小堆亮晶晶的钻石，这些钻石切面和棱角打磨精细，色泽也非常好，几乎可以乱真，应该就是丽娟所说的高仿精钻了。

丽娟最后这句话会让人引起不适。为什么有人会对这些冷冰冰的假石头有特殊爱好呢？不管是真的假，还是假得真。前一种骗傻瓜，后一种骗聪明的傻瓜，或者都是自己骗自己。

想到此，依莫嘴角扬起一丝不易察觉的讽笑。丽娟问依莫：“你都听明白了吗？”

“明白，我对真石头不感兴趣，对假石头更不感兴趣，组长放心吧！”

“好吧！你先去安顿下来，如果……你觉得不累的话，晚上可以过来加班，公司正在赶一批货。累的话就算了，你刚来先休息一个晚上。”

“圆子，你们宿舍是不是还有个空床位，带柳依莫过去。”

丽娟朝着坐在台桌边工作的女孩们喊，一个剪着俏皮短发，圆脸，圆脑袋，圆眼睛，有两颗可爱大门牙的女孩，应声从位置上站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