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樱素（1）

这个女人叫谭樱素，一个韩国味道的名字。那年夏天，她穿一身墨绿的长裙走在大街上，纯真小少女一样，无论身材还是步态都与她的实际年龄相距甚远，飘逸的长卷发就像一团神秘的云，不知不觉就飘进男人的眼里心里。

那是毛玉成调到这里工作的一年之后，他在一家餐馆与这个女人不期而遇。小餐馆原本是一家书店，改做餐馆后，书架靠了墙，却仍然立在那里，来这里吃饭的人，不光品尝了饭菜，多少还品出了一点书卷气息。因是一个人来在这座城市，没有家眷，毛玉成总想找一个比较安静的地方就餐，这个地方要安静而且温馨，不像一般饭店的雅间那么孤单，又不能像街边的大排档那样吵闹。于是，一个偶然的机会，他来过一次之后，就成了这里的常客。一个人在这里等餐的时候，听着古典音乐，从书架上抽下一本什么书来随手翻翻，然后就着一本可心的书，吃下一些干净又可口的饭菜。

他就在这里遇到了这个女人。

遇到这个女人的时候他一点心理准备都没有，他只是低着头，朝自己常去的那个位置走，待要走到跟前，才蓦然发现，他经常坐的那个窗前的位置眼下正坐着一个女人。这女人毛玉成曾在这附近见到过的，印象深刻是她的那袭绿色长裙，一种他比较喜欢的颜色，婉约清丽，高贵又端庄。眼下这女人的样子有一点落落寡欢，她一手托着下巴，多少有一点矫矜地拿了一本书，似乎在那里若有所待。

毛玉成平时行色匆匆，婉秋以外的女人，几乎来不及多打量一眼，他属于那种比较生硬的男人，平时很少说话，但只要一开口，便就不可转缓的那种人，在他工作过的单位，一般下属极少看到他的笑脸，他从来不轻易跟任何人开玩笑。那天他注意到这个女人，是她手上拿的那本书，那本书即不是文学书，也不是生活礼仪、美容营养之类的书，而是一本《道路桥梁经典结构》，这正是他学的专业。毛玉成这个男人，他在自己的业务上是有一点痴迷的，就像做了母亲的婉秋痴迷孩子一样。这会儿，他不由得就多看了那女人几眼，在自己心里想：一个装扮如此入时的女人，却在阅读一本非常男性化的专业，她若不是那种花瓶类的女人，拿知识当装潢的，一定在哪里有自己的独特之处？

后来他们果然就聊了起来，这个女人是一所高校的讲师，眼下正在这座城市的一座综合大学读博，道路桥梁正是她选择的课题研究方向。那是个傍晚，餐馆的二楼灯光暗淡。女人坐在朝东的那扇窗前等餐，窗是一扇玻璃窗，傍晚街市的灯光为这扇玻璃窗镶嵌了一个金灿灿的窗框，正是在这金灿灿的窗框里面，一轮圆月正挂在东天的楼上。窗子的这一面，暗淡的灯光下，是一幅深红的窗帘，一切的装饰都好像是一首歌的副歌，而真正的高亢而圆润的主题歌却是她的那个优雅又落寞的剪影。是的，她面窗而坐的样子，像一首歌一般地唱响在那扇窗前，高高地窗帘深红的流苏像两束高山流水挂在她的剪影两旁，整个世界都好像成了她的背景，叫他不自觉地走近她。就见灯光与月光下的她，仍然是一袭墨绿长裙，旁边一只黑色的小手包。他站在她的背后，略显有一点犹豫的样子，说：“小姐，如果您肯赏光的话，我想请你和我……一起共进晚餐……”

女人倏忽转过脸来，看着他的时候似乎并没有感到诧异，她只淡淡一笑，略显矜持地说：“当然可以！”

两人一起等餐的时候，面对面坐着，他便发现这个女人不光服饰优雅，眉眼之间也几分生动，尤其她两眉之间一颗不怎么显眼的褐色痣，就让她有了几分印度女子的味道。为了打破沉默，也是多时来一直想问的一句话，不知不觉就从他嘴里溜出来：“对不起，小姐，我对你有一点好奇，可以打听一下吗？”

“关于什么？”女人把手伸出来，轻轻按在餐桌上，两小指微微地翘起来，随时准备站立或者逃走的样子。那是一双白晰的女人手，细长的腕部略显骨骼，就让她的整个人有了几分伶仃的味道。

“我在这里遇到你几次了……我想，你这样的女孩子，怎么选择那么坚硬的专业书籍来读呢？”

“您眼里，我是什么样的女人呢？”她笑，笑得竟几分狡黠。

“哦，是那种……我也说不好，”他的脸竟有一点发起烧来：“大体应当是时尚的，女人味道的，多少还有一点小资的那种。”

她对他这种回答似乎几分满意：“那么，照您看来，我应当选择哪一类书呢？”

他笑起来，然而刚笑了两声就嘎然而止，大约他连自己都想不到，他怎么会对一个陌生的，刚刚认识没有几分钟的女人会发出这样的笑声。然后他虽然止了笑声，可脸上明显还是充满笑意的：“我也说不好，我只是想，如果选择言情小说，服装演艺什么的，或者美容化妆一类的书来读，可能对你比较适宜。”

“您的意思，我读的这些书天生不是给女人写的，是吗？”

“啊，那我可不敢这么说，只是感觉，你有那么一点特别。”

女人顿了一下才将目光收敛了，似乎是自问自答地说：“为什么非得跟人一样呢？”

毛玉成表示赞同：“人是应当有一点自己的特色。”然后忽儿又问道：“您还没有回答我——你为什么会选择那样一类书呢？”

“我为什么不能呢？”

毛玉成只好摊了一下手，表示有一点无奈。

“没什么，那是我的专业。”她说。

“你的专业？”毛玉成有一点惊讶了。

“不可以吗？”

“不不，当然是可以的，只是我想，这好像不该是你这样的女孩子选择的专业。”

女人笑了：“瞧，又回到老话题上——您以为，我应当选择什么专业？”

毛玉成摇摇头，好像不想再就这个话题讨论下去，这世上的许多事，压根是没有必要一定要探讨出个是非来的。

顿了好一会儿，他才突兀地说：“没有后悔过？”

“为什么要后悔呢？从来没有！”女人似乎很得意：“反而说，我这一路读下来，比当初选择这个专业时更加喜欢了。”

“说说喜欢的理由？”

“多了！”

“第一？”

“首先比较凤毛麟角，就像您感觉的：女人搞这个专业的确少，我当年中学的那些同学，大都选择了中文、新闻，要不就是行管之类，我因为选取择了这个专业，所以不管走到哪里，总是有一点与众不同。”

“哦，你喜欢与众不同？”

“那个年代的人，似乎是压抑得太久了，比较喜欢个性。”

“这第二呢？”

“我早年有一点绘画基础，当初父母给曾想让我去考艺术门类，没想到我那年报考的艺术院校爆满，倒是这个备选的第二专业撞了冷门，当年竟就没有招满。进来后才知道，所谓道路桥梁结构设计，跟绘画艺术，尤其雕塑艺术，还真有那么许多相通之处，所以一来二去，就做出兴趣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