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的堤坝（3）

凭心而论，谭樱素对毛玉成的爱开始并没有虚假的成分，她对他是真心的。这个真心虽然并非一见衷情，却是在逐渐的交往中一天天加深着。

俩人初初相识的时候，在她是正当一个空白，因她刚与一个恋爱了七年的男友分手，毛玉成正在这个时候闯了进来。一个失恋的女人，在恋爱的空白期很容易做出后来连她自己都困惑的某种行动的，就在那个时候，她告诉毛玉成，她是个不打算结婚的女人，这辈子，她要一个人过。这里面有她对男人的憎恨，也有她对自己的怨尤。她因此前在情感上总是不能摆脱对一个男人的依恋而怨恨自己。当然，这其中还有一条，那就是她对面前这个男人的不设防。因从俩人的谈话中，她知道他有家室，家庭生活稳定，还可以说得上幸福。从某方面说，他还是个正派男人。这对于厌倦了校园里那些酸文假醋的学者们的追求者的她来说，这个男人是特别的，又是质感的，让人可以信赖的。

然而，一切，在那个瞬间之后全改变了。

在那以后，她和毛玉成一样，也是一次次回想起那个瞬间，当巨石坠顶的时候，她怎么一下子就把这个男人推到了自己的前面！这件事别说毛玉成，就连她自己细论起来，不光不可能，也违背她的心愿的！然而她竟然就那么做了！事后细究起来，她得承认，这同毛玉成对她的宠爱有关。因为他对她的过分喜爱，竟然对她像对一个小女孩子那样宠她，对她百依百顺。此前她看得出来，他们之间虽然从没有过谈婚论嫁，毛玉成对她，是做了长期打算的，这通过他对他们未来的设想可以看到，他总是说，他希望在适当的时候，在某处买一套房子，又说等他们到了老年之后，最好能在一起生活等等。她知道，这个男人对她珍爱之深，是超过他的结发妻子的，这让谭樱素产生错觉：他是可以为她去做一切，甚至可以舍弃生命的！而她对他的信赖，也从一般的男女依恋到介乎男女与亲情之间的那种依恋，就是说，她无论何时何地，尽可以得到他的庇护，他可以为她抵挡一切，一切生活中的风雨与灾难。

可是，从那个一瞬之后，他开始对她生活中的小毛小病挑剔与不满，或者不轻易原谅。比如她有时候与他约会时来得晚了，他会让她说明原因，这在过去也是没有过的，过去，他对她的一切从不过问，似乎他那样子就是为了告诉她，他尽可以包容她的一切。而她，在那之后，再同他在一起会显得心不在焉，总是会有意无意地去想到那件事在他心里留下的印象：他会怀疑我对他的爱吗？是的，她相信那件事无论对他或者对她，都会是一道阴影。她知道自己并不是完美的女人，这在两人开始频繁接触的时候她就告诉过他，她是个有毛病的女人，比如她的不谙世故，她的不会生活，她的不善于与人交往，等等。然而有一点是连她自己都不愿承认的，那就是她还是个极端自私的。她在有一次俩人一起闲聊时听他说起过：人的缺点可以有成千上万，唯有自私这一条最是要不得，因为那就像患有恶疾的病人一样，一旦染上身便是永远，终生难愈，叫人避之唯恐不及。她那天在堤坝上显露出的自私本能是不可饶恕的，就像一个人在大厅广众之下忽然隐私暴露一样，那不是尴尬，那是羞耻，而且这个羞耻恰好又被一个自己最不愿让他看到的人看到了，那便预示着，她与这个人的交情基本完了！

世上任何的人与事，都经不起认真推敲的。谭樱素因为那件事，细细地推敲起自己来……推来推去，对自己越来越没信心，这种对自己丧失信心的结果是她对自己的全面否定，她认定自己是个不被接受的女人，她这样的女人无论在哪里，都只能被人打入另册，是个不受欢迎的。有一阵子，谭樱素的懊悔与沮丧像野火一样在自己胸中熊熊燃烧：我怎么会是这样的女人？虽然那件事只发生在她与毛玉成俩人之间，可是她知道，类似的事情还会发生，也就是说，她这种自私的本性在以后的某时某刻还会暴露！而每一次暴露，都会使得她在别人心里的位置大幅度下降，最终使她得不到所有人的接纳，只能孤独了此一生。这个想法让她心灰意冷，她甚至想到从此不与任何人交往，她只做她自己，一个人独自生活，被时间埋藏。

虽然在那件事以后，毛玉成仍旧像过去一样约她吃饭，跟她一起聊天散步，就好像那件事从来没有发生过一样。然而她还是意识到，自己的形象在他的心里打了折扣，她从他的目光里发现，他对她的欣赏不再像过去那样纯粹，对她许多的观点与看法也不像过去那样总是顺利地接受。男女之间互相的**，便是以相互的欣赏为基础的，失去了这个基础一切便不再牢固，而不再牢固的爱情，在两个不以结婚为最终目的的男女之间，便失去了存在的必要。

正像许多人说过的那样：一个人，一件东西，只有在失去时才能显示其存在价值。谭樱素与毛玉成虽然还没有到分手的那一步，在经历了那样一件事之后，冰雪聪明的谭樱素却是早已经把那一天事先想到了！想到她与他的关系现在开始走下坡路，再往前走她有可能便会完全失去他，她这才意识到，这个男人对她是重要的。她今年四十岁了，一朵花开到极度，热到沸点，艳极而倦，做为女人，她一路曾经被人怜爱、娇宠、欣赏、服从着，走过20、走过30……一路走到高贵的盛年，人生的极顶，危险的颓败就在眼前，从今而后，等待她的只能是不断地失去，不停地下坡，不甘的无奈……如果说她是一条城市的公交车，毛玉成或者就是她的终点站，错过了这个终点站，她便就像一条风浪中的小船，再也无处可停泊驻靠，这个世上，做为男人真心地爱她，能为她遮挡风雨，能给她温暖慰藉的，也许除了他毛玉成再不会有其他人了。如果是这样，她为什么不抓紧呢？他是那么质感，那么强悍，那么正直与胸怀宽大……如果说，在那件事之前，她还说不上是真爱，其中有一点撒娇与任性，如今，在意识到她有可能失去他之后，她感觉到自己是真心地爱上他了。为了这份爱与失去所爱的恐惧，她必须有所行动。这个行动就是一次情感的试验。她知道这个试验在她是有几分危险的，但她豁出去了，她想如果他经受住了这个试验，她就在成功的路上跨出了一大步，否则，就是没有这样危险的试验，她也是留他不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