委屈求全（1）

婉秋那天在电话里跟毛玉成说：她一定要把公爹找回来！那个时候她不知道，偌大的世界找一个人是如何的艰难。

公爹走失的几天后，就是“十一”长假了。那晚上一家人坐在客厅里谁也不说话，眼睛虽都盯着电视，心里却各有各的心思。

整个假期，毛玉成其实在家只呆了一天，这一天他是为父亲回来的，也是为儿子回来的，他自认为他还算是个对家庭负有责任心的人。当然，他这次回来，也是想探一探婉秋的口风，毕竟，离他跟那谭樱素说的半年时间已经太接近了！这个半年来，家里连遭变故，整个家都靠婉秋撑着，这个时候，他怎么还能对她开得了口？

楼梯上有踢踢嗒嗒的脚步声，开门关门，一忽儿又有人从家里出来，走楼梯下去……楼里楼外的各种响声，是这个世界的生动与活气，一切与这个家都似隔了一层天。这里，一个老人刚刚过世，另一个老人又下落不明，一个家庭面临着解体，一个孩子不是没有爹就是没妈，做父母的呢，也是面临着一场生死抉择……所有人都大难临头一样闷坐在那里，无声地煎熬。

婉秋忽儿想起什么来：“毛毛，你去补习英语是几号？”

毛毛手里拿着摇控器，样子像是在看电视，却只是不说话。

婉秋不再问，站起来去了洗手间，心里是忧虑的，知道毛毛这孩子，从小由爷爷奶奶带大，对二老的感情极深的。曾经在爷爷奶奶的事上，他对父母都有一些怨恨的。

婆婆突然去世那天，婉秋请人将毛毛从学校接回来，叮嘱那去接毛毛的人，一定要慢慢跟孩子说。那天车载着毛毛，一直等到了家门口，那人才将奶奶去世的消息告诉了他。毛毛跟毛家的男人一样，十八岁就长了一米八多的个头，车停在家门口，毛毛从车里走出来，一眼看见家门口摆放的花圈就哭了，他捂着脸，进了家门一头撞进爷爷的怀里放声大哭！婉秋在一旁看着，很是心疼，见他哭了好久只是不抬头，就流着泪上前去拉他：“孩子，爷爷已经够难受了……”

她一句话没说完，毛毛一把甩开她的手：“你们为什么不早告诉我？”说完又伏在爷爷怀里大哭起来。

在场的亲友们都跑来劝说，最后终于才把毛毛从爷爷怀里拉起来。婉秋却在一旁心想，婆婆一向好好的，说去就去了，是该给儿子一个解释：“毛毛，奶奶是心脏病突发去世的。”

谁知当着一屋子的人，毛毛一点面子都不讲，哭着就朝她吼道：“那你们为什么，不早点给奶奶看病？”

虽有些尴尬，儿子的话还是让婉秋非常自责，是的，为什么早就没发现婆婆的心脏病竟有这么严重了呢？便就说：“毛毛说得对，是妈妈是没有尽到责任。”那副较真的样子，叫外人看来全是多余，反弄得母亲不像母亲，儿子不像儿子，有点颠三倒四的了。

这会儿，婉秋从洗手间出来，给毛毛收拾好了床铺，拍拍他的肩，对他说，早一点休息吧。这时婉秋才发现，孩子不动声色的脸上，却在无声地哭，眼泪悄悄地从脸上滑下来，眼睛仍然是盯着电视屏幕，就好像那上面有什么节目很吸引他似的。

毛毛的身旁，丈夫的身子深深地陷进沙发里，头靠在后面的靠背上，也是一副木呆呆的表情。婉秋不知道丈夫想什么，只知道前几天，她给丈夫打过一个电话。最近她的电话毛玉成一般不愿接听，总是她打了三遍四遍，他才会接听，就接听了也很不耐烦，就好像婉秋是个总找他麻烦的讨债鬼。可是这一次，丈夫很顺利地就接听了，因为事前婉秋给他发过一个短信：“你说的事我同意了。”

“不是同意了吗？还打什么电话？”

“是告诉你，可以回来办手续了。”

丈夫却沉默了。

“但是有一个条件。”

“说。”

“手续可以先办了，不过在毛毛考上大学离开这个家之前，这件事先不要告诉他，这段时间，你最好还像过去那样，该回来还要回来，该做什么还做什么。”

这会儿，婉秋看着毛毛站起身，一言不发地去了自己的房间，便把电视关上，朝着丈夫看了一眼：“你也去休息吧，天天熬着，身体受不了的。”她话说得十分平静，一如往常，几乎看不出一丝异样，可是毛玉成知道，她是完全不同了。

毛玉成就像一个挖空心思想索要一样爱物的小孩子，当那件爱物费尽周折终于到手，却又对那东西丧失了兴趣，到了现在，他竟有一点茫然了：为了人生中的一次男女激情，他付出失去原有家庭的代价是不是值得？婉秋，她不是普通的一个妻子，她是他的初恋爱人，是他唯一孩子的母亲，是与他同甘共苦相濡以沫二十年的人。除此之外，她还是父母的好儿媳，多年以来，她与他的关系像兄妹，他不能想象，如果没有了她，他的这个家将会怎样？如果没了他，她后半生的日子又将怎样？作为一个男人，他深深地怜惜婉秋，虽然这种怜惜并不是爱情，可却比爱情更深刻，也更厚重。

毛玉成在沙发上呆坐的时候，婉秋的心思却在儿子毛毛的身上。奶奶去世，爷爷走失，心重的毛毛眼见得也总一副失神的样子，叫婉秋每每看到心里都有着说不出的痛：这世上的每一个人哪里是一个孤立的？那血脉与骨肉相互间都是连在一起的，叫人最是分不得，离不得，散不得，断不得的！

毛毛的房里没有开灯，窗口那儿，透过窗帘泄进来微弱的灯光，一些淡淡的细碎的黄，给房间里洒了水银一样，床铺与柜子，到处都有一点深深浅浅的亮。婉秋进来，看看儿子躺在床上的样子，把手放在儿子的手上：“毛毛，妈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妈心里也很难过的。”说着话，眼泪禁不住流下来。

毛毛握住了婉秋一只手：“妈妈别说了，我知道你也很难的。”

婉秋止住泪，叹口气：“你爸在一个单位当着领导，担责任呢！这半年是他最关键的时候，今年又逢着黄河秋汛……儿子，希望你能理解。”

毛毛把脸转了过去，停了好一会儿，再开口时，声音里就有了明显的哽咽：“妈妈我心里知道……可就是，一坐在那里吃饭，看电视，一想到爷爷这会儿不知在哪里是死是活呢，我就想哭！”说着话，儿子的手就从婉秋手里抽走了。

从儿子房间出来，轻轻带上门，婉秋想，就为了儿子，她也要把公爹找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