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梦老人

婉秋的公爹名叫毛敬宇，现在这个叫毛敬宇的老人连他自己都记不起他是谁了。如今他正像游魂一样，游走在城市边缘的一条宽宽的大街上……游走的感觉像梦一样，眼前总是飘飘忽忽，车辆、人流、房屋与树木，一切都让他似曾相识，在哪里见过，却又总是不甚分明，想不起这是在什么地方，亦不知自己怎么就来到了这里。曾经的意识像碎片一样，在眼前蚊蝇一样飞来飞去……一忽儿是多年前他自己孩提时的情景，一忽儿又是年轻时的镜像，其中比较清晰的一个画面，正是年轻时他在一所农业科技学校读书的情景……

他是保送生，他的学校在一条绿荫深处，从挂有金字招牌的学校门口到林荫深处，一路两旁尽是手捧着书本的年轻人……

他是个孤儿，父母姐妹都饿死了。那一次的大饥馑，他们家乡是重灾区。他因为在城里上学，一家人用不多的口粮最后保全了他的生命。当最后一次，他再也等不到父亲给他送粮食的时候，他接到了村里送来的口信，让他回家奔丧。回到村里，他才发现，短短的几个月，村庄不再是原来的村庄，所有的亲人几乎全都饿死，父亲就饿死在给他送粮的路上，同村的人接到外乡人送的信，把他的父亲从半道上拉回家还没来及掩埋，他的母亲就也死了。饥饿与灾难，让亲情变得十分淡薄，母亲到临死，都在心疼死去的男人丢在半道上不知去向的那半口袋粮食。

毛敬宇来到城里读书，在那里他认识了一个叫辛蕊的姑娘，那姑娘梳着两根长长的**，圆圆的脸，很饱满的那种，一笑嘴角上露出两只浅浅的酒窝。孤独使毛敬宇别无选择，他很快就与这个姑娘相爱了，并使她成为了自己的妻子。那时的他，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生活是满足的，也是快乐的，他们不再发愁温饱。可是后来，他们有了儿子成成之后，随着生活的繁复与琐碎，他们也像许多夫妻一样，开始了锅碗瓢盆的碰撞，一些细碎的争吵在两个人中间不断发生。辛蕊原本就性情火爆，因为孩子的到来，使她有一点措手不及，便就常常对丈夫发泄不满，总是回来得晚了，碗洗得不干净了，买的菜总是不合适了，等等。他开始对她产生厌烦，厌烦的结果是经常在单位加班不愿回家。

有一天，辛蕊抱着孩子到单位找他，就发现了他的一个秘密：原来他加班不回家的日子，是跟一个单位女子在一起。辛蕊怒火中烧，回到家把房里能摔的能砸的全毁了，然后两个人面对着一地残钵烂碟坐到天亮。

那是比他小很多的一个女子，她开始的时候，只是单位的一个打字员。他负责的这块工作，文件表格总是很多，他们经常在一起加班到深夜。深夜，加完班，他们一起出外吃夜宵，然后，他负责把她送回家。那天他送她回家，在离她家十几米的地方停下来，他望望她家所在的胡同口，那里一盏昏暗的路灯正在闪烁，他忽然揽住她的肩膀：“给我做妹妹好不好？”

她哧哧地笑着：“不好！”

“为什么？”

“为什么做妹妹？”

“因为我喜欢你呀！”

“喜欢我就拿我当妹妹？”

“是啊，你知道，我兄弟姐妹都没有了，只想有一个亲人。”

女孩子忽然挣脱他，叫了一声：“毛哥哥，再见！”便朝家的方向跑远了。

毛敬宇看着她的背影，感觉一股久违的温馨涌上心头。

那个时候，他并没有想到要背叛辛蕊，他只是想在家庭之外寻找一点兄弟姐妹般的温情。与辛蕊比较起来，那女孩子乖巧、活泼、小鸟依人，她的热情与温柔常常让他着迷，如果不是后来辛蕊跑到单位里跟他大发脾气，然后又亲手毁坏了他们的家，他想他不可能跟那个女孩发展到那一步，最后终于走出他与辛蕊一起相守了三年的家的。

那天晚上的情景他一辈子都忘不了。那天他又一次在单位加班，准备单位的会议材料。完了之后，两个人都没有急着回家。还在装订文件材料的时候，他们便开始聊天，在喀嚓喀嚓的装订声中，女孩子听他讲他自己家的故事，听得入了迷，然后一不小心，订书针便就把她自己的指头压了一下，她哎呀一声，他忙捧起她的那只手，捧着吹着，问她疼不疼？

那天孩子发烧，辛蕊在家左等右等不见他回来，便抱着孩子找到单位来。辛蕊开门的时候，丈夫与那个女孩子在一起，女孩子的手正放在丈夫手中，俩人的头挨得很近，手与手紧握在一起……

那个晚上辛蕊疯了，两个人回到家里，在一片锅碗瓢盆的废墟中，还有孩子吓得哇哇乱叫的哭声里开始谈判。其实说是谈判，也只辛蕊一个人说罢了，她抱着孩子站在那里，毛敬宇则蹲在地上，地上有一些打碎的碗和碟子，他怕扎着孩子，屈身蹲在那里一片片捡起来。辛蕊却弯腰抓住他的衣服把他往外揪：“你走！你现在就走！一刻也不能呆在我这里！”

他只得站起身来，说话的样子却并不理直气壮：“我只是跟她在一起说话……”

“谁信？一男一女，半夜三更的不回家，在办公室里坐着，手拉着手的在一起，哈！你这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这样子早已经不是一天两天了吧？别拿我当傻瓜哈！我早知道你心里已经没有我，没有我们这个家！”她越说越气，就拿头抵着他，那样子就像是一头疯牛，一直要把对方抵死才罢休的。

辛蕊的激烈吓住了他，也让他尴尬与无奈，原本对这个家，对辛蕊，他还是有许多依恋的，可是他就像一个站在悬崖边的人，需要人来拉他一把，可是这个拉他的人，反而将他一把推入了深渊。

最终把他推入深渊的是辛蕊的那句话，她在气愤已极时骂了他一句毒虫。她说：“你这个毒虫！我早就知道你这个人最毒的！你把你的一家人都毒害死了！算我倒霉，竟然嫁了你这样一个毒虫！现在你从这个家里滚出去吧！我再也不愿意看到你这么一个人！”

辛蕊火头上的这句话，犯了毛敬宇的大忌的。早在家乡的时候，就有人背后说过他这个人命毒的话，一般人说的命硬的那种，是个克人的，不然也不会一家人死的只剩了他一个。后来有人把这话悄悄地说给他，就说得他差点没有崩溃，因为他原本对全家人的死就是自责的：一家人都死了，拿生命喂养了他这么一个人，这恩这情，是他终生都无法承受的。

在辛蕊说出了那句话之后，他走出了这个家。他想他这么一个人，或许注定这辈子都是孤独的，他原本不该有家。后来，如果不是那个女子找上门来宽慰他，答应嫁给他，他或许这辈子再也不打算再成家了。

两年之后，他却又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