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发老太（2）

婉秋在一片集贸市场旁边实在走得累了，就看到路边停着一辆三轮车。三轮是那种手推三轮，上面一个帆布蓬子，车身在前，推车的人在后，蹬着车轮一直往前的那种。这种推车曾经在她家乡的那座小城风靡一时，这些年很少见了，被的士与电动三轮所代替，如今在这个地方见到，就有几分亲切，好像他乡遇故知了一样。

婉秋让车夫推着她往人多热闹的地方走，在一处叫做颖水街的路口，婉秋被街头的一个水果摊吸引了，水果是香蕉、苹果和菠萝，尤其苹果，玛瑙般的一堆，红红地砌在那里，让婉秋忽然感到了饥渴。那卖水果小贩是个女子，正坐在里面打着盹儿，忽见来了人，立刻打起精神：“看这果子，正经八百的红富士，要点不？”

婉秋将苹果捧在手上，不经意地一抬头，就见眼前的不远处，一个区间路口，走过一个高个头灰衣服的老人，背影很像公爹。婉秋急忙放了苹果就去追那老人。街上人很多，大都四平八稳地迈着方步，只有婉秋挤挤撞撞，一路走一路跟人道着歉：对不起，请让一下！人们朝她侧过脸来，目光中有一些诧异与不解：这女人咋这样子！瞧她，看模样穿戴也像是好人家的女子，怎么着就像个疯子一样披头散发，满脸是汗地**西撞，看着有点不对劲呢！

婉秋这会儿哪里顾得上形象与模样！她一路几乎拼命一般地穿过车辆行人朝那老人追去！老人虽然年纪大，高头也大，步子迈得快，婉秋呢，虽说一路小跑，却因个头小，步子细碎，好不容易才赶到跟前，却是越看越不对，虽然衣服和个头很像，走路的样子却大不同。及至终于走到跟前，一步之遥了，婉秋不敢冒然喊叫，只得快步小跑着绕到前面去。待终于看到了那张脸，一下子几乎瘫倒——果然不是。

婉秋怏怏地走回来。去时因心情急切，简直脚步如飞。回来情景却大不同：因为失落，也因为累，竟就像两腿灌了铅，走路一歪一歪，简直就要倒了的样子。水果小贩看她一脸头发一头汗地蹒跚回来，奇怪地问：“你这是怎么了？”

婉秋张着嘴说不出话来，就拿出了公爹的照片。

女子怪异地扫了婉秋一眼，拿过照片仔细看了：“这个人，兴许我见过呢！”

婉秋有气无力：“是在哪里见的？”

女子皱眉想了想：“在国道那里……那天去进货，就在水果批发市场旁边，围着好些人，中间站着一个老头儿，说这老头儿在追一个卖馍的老太太……”

“后来，他去了哪？”

“后来就不知道了。”女子摇头，感觉很对不住婉秋似的，又问：“他是你的什么人？”

婉秋顾不上回答她，只说：“你见到他是在什么时候？”

“哟……也有好多天了吧！”

婉秋忙问她说的那个水果批发市场怎么走。女子很耐心地说给了她，不待她那里说完，刚才还蔫黄瓜一般的婉秋，顿时便来了精神，像一发炮弹一般朝着女子说的地方直射过去……

载着婉秋的的士一直开到国道与环城路的交岔口，天色已经是薄暮沉沉，空矿的路边停靠着一些车辆，手扶三轮或小货卡，一间一间的门店，大都半落着银灰的卷闸门，人们慢慢趿着鞋，拖着懒散的脚步，从一家家店铺里走出来，打扫卫生，收拾门前杂物，准备着明天早起的生意。

婉秋离开大路直接走进市场，就见那里一个一个的大棚底下是堆积如山的农产品，土豆、红薯、玉米、南瓜，等待着车拉船载，一路远征的样子。婉秋从红红绿绿的水果蔬菜棚下走开去，便就到了那条副食品批发市场的短街，就听得哪里一声喊，好像从地底下长出来的：“杂面馍——蘸辣椒！”

一个老太太推着一辆小车，打街的那头拐过来。小车是那种三轮小车，车把上挂着水壶，铁皮的车框里放着圆圆的一个大馍囤，馍囤上盖着白棉被，想必那白，也曾是雪白的，年深日久，那白经了岁月的熏染，就有了一些黄的褐的斑迹。待老人走得近了，见婉秋站在路边迎她，就满脸是笑地招呼：“吃热馍吧闺女？”一边就揿起她那白棉被，一股甜丝丝的馍香立刻从那棉被下面飘出来，一下子就勾起婉秋的食欲来。

老太太一件绣了花的黑上衣，一头白发用头箍收拢，体面利落又几分面善，无论对谁，都一副知己熟人的样子，用她那套了塑料袋的手，给婉秋捧出一只馍来，一边又问：“打哪来？市里不？”

婉秋接了她那热腾腾的馍，这才说：“我是来找人的。”

老太太也不看她，拿手压好了馍筐子，说：“找孩子哩？”一边嘴里啧啧，一脸同情地说：“碰见好几个了，这地方人来车往的，乱得很，跟着孩子，不容易的，多大了？男孩儿女孩儿？”

婉秋摇摇头，就把公爹的照片掏了出来。

老太太疑惑地拿过去，摇头又还给她：“我这会儿，要是不戴眼镜，就跟瞎子是一模样。”

“是我家老人。”

老太太怔了一下：“是个老先生？”

“70多了。”

“大高个？”

“嗯。”

“头发可长了？”

“……出来时还没有。”

“出来多少天了？”

“两个多月了。”

“高鼻梁，尖下颌，眼眉上有个小黑痣？”

“是的。”

老太太的脸色忽地就变了，仿佛存了一肚子的怨气，就等到开腔了：“我说你们这些年轻人啊！也不是我说你——老的从小拉扯你们是容易的吗？一把屎一把尿的？那时候那日子多艰难啊！这会儿你们行了，有本事了，老的老了，不中用了，你们就把他推出去不管了！生死由他去了！想想这还是那人做的事吗？”

“大娘，不是的……”

“我知道不是的！你能有一百个理由，一万个理由！可是你只叫老人老了老了还在大街上游荡，就这一条，走遍天底下，你就没有一点儿理！”

因老太太的声音越来越太，不远处的店铺门前，就有人手搭着凉棚朝这边看，婉秋感觉更加难堪，只想赶快打听出公爹的下落：“大娘，您老教训的是。”

老人却不依不饶：“乖乖！别怨你大娘说话不中听，我可是真可怜那老头啊！那两天，他总跟着我，饿了，我给他一点吃的，渴了，我给他点喝的，夜里，我给他找个地方迁就着住。我那时就想，这是谁家的老人啊，没儿没女么？那做儿女的，心就不是肉长的么？你看看，这天都这会儿了，他还穿着一身单衣裳，这白天还好说，夜里能不冷吗？我本想把他留下了，再慢慢打听了送他家去，可是俺孩子们不乐意，也是没法子，这会儿这孩子啊！末了那天我不知道，他们就把他撵走了……闺女，你不怪我吧？”

“大娘，谢谢您老收留他，都是我们做儿女的没有照顾好他……知道他后来又上哪去了吗？”说着话，婉秋的眼泪就滴在胸前的馍上……想到老人被人撵走的狼狈样子，或者，当时挨了打受到辱骂，真是让人十二分的怜惜与辛酸。

老太太叹了口气：“老先生给吓唬了几下，害怕了，打这儿一路正西，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