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玉成（2）

谭樱素虽然脸还是崩着的，听了这话，也自动了情，嘴里说：“怎么个不同法？”

毛玉成眼朝着一旁斜视了一下门廊与窗台，才说：“我这么说先请你不要介意，我从来没有故意拿你们俩个人来比较的意思， 今天不过话赶到这儿了——她给我的感觉是母性的，自然的，带有一点机械，有一点按步就班的感觉，你就不同了，什么事到了你这么里，就翻新了。”

“我不想听你说这些。”

“我想说的是，我既离不开你，也不能离开她，离不开你，是因为我真的爱你，没有你，我的生命就只能枯萎，可是我和我的家现在又离不开她，这个半年内，我的家几乎支离破碎，全靠她撑着……我们都是成年人了，做事情都需要有一点理智，负一点责任，我不能只因为自己的情感，连家连父母都不要了，这其中还有儿子，如果这个时候家庭有变，影响最大的恐怕就是他了。你要也是像你说的那样，也是爱我的，也请你为我想一想。”

“你替我想过吗？”谭樱素说这话时，眼里随也冒出了泪花：“正因为我是爱你的，才会陷得这么深，才会想到要跟你生一个孩子，你想想，我今年都三十九岁的人了，非得在你这一棵树上吊死吗？这个世上，你离不开的东西多了，你都能占得了吗？”

毛玉成杯子里的酒几乎都要溢出来了，他却还在转，一边垂着眼帘说：“我记得我们刚开始认识的时候，你不是这样的。”

“现在，我改主意了。”

“是什么让你改主意了呢？”

谭樱素张口想说什么，突然顿住，她仰起脸，将一头卷发往后背上抖了抖，叹口气才说：“我本不想说的……”

“嗯？”

“是爱，是付出。”

“爱是当然的，这个我也有，付出，难道我没有付出吗？”

“同样是付出，你我不同的。”

“为什么不同？”

“你是有家室有孩子的人，这一点我俩就不同，这种关系，叫露水夫妻也好，叫多夜情也好，总带着一点靠不住的味道，到时候，你还回你的家，拥有你的孩子，一切像没有发生过一样，可我却两手空空，从无到无。一想到这一点，我就无法平衡自己，我，一个没名没分的女人，这么要死要活地爱了一场，能留下什么呢？或许就只有孩子了，我想名正言顺地有一个我的孩子；再说到名分，我本人对这东西并不在乎，说到底我不靠男人吃饭，可孩子需要，我今天就想对你说，如果你真的不能给我一个名分，我也请你让开道，好让我找一个能给我孩子做父亲的人！”

“不可以！你孩子的父亲必须是我！”

“那好，你现在就离婚娶我？”

“我不能！可也不能容许你跟其他的男人！”

谭樱素将手上的酒泼向他：“毛玉成！你自私，你卑鄙小人！”

毛玉成脸都不擦一把：“好啊！你别说泼酒，泼大粪都行，我就是不能让你从我身边离去！”

“你无赖！”

“是的，我毛玉成就是个自私无赖的卑鄙小人，我这个小人就是爱定了你了！我决不放弃！”

谭樱素哭了，再说不出话来。

毛玉成一把将她拉过来揽在怀里，泪如雨下：“咱们走吧。”

谭樱素摇摇头，却没有从他的怀里挣开。

毛玉成抓一把桌上的纸巾，先往她脸上擦一把，她把脸别开了：“走？往哪里走？”

毛玉成拿那纸巾又往自己脸上胡乱地抹一把，笑着对她说：“让我们造孩子去！”

深夜，从那家宾馆出来，毛玉成把女人送回到她的住处，一个人回来的路上，酒全醒了，心里陡然有种沉甸甸的感觉，对于婉秋与父亲的悬心牵挂就像是一座山一样朝他倾倒下来……

他将车停在路边，再次去拨婉秋的手机，当手机里再次传来：“你拨打的用户无人接听”时，他的手重重地拍打在驾驶座上，心里一时间绝望极了！

人的一生可以有多种绝望，最沉痛最彻底的绝望，便是自己对自己的绝望。他一路开着车，望着一街两旁璀灿耀眼的路灯与车灯，心里翻腾着谭樱素对他的咒骂：你自私，你卑鄙小人……

他在心里对那个声音回应道：“把我千刀万剐算了！”

想他毛玉成小的时候也是父母眼里的宠儿，掌上明珠。父母生育他那个年代，独生子女还是凤毛鳞角，母亲在生下他不久就与父亲离异了，一个人带着年幼的他，日子十分艰难。他长大以后还清楚地记得，小时候母亲曾经对父亲的刻骨仇恨，她骂他是变心贼，贱骨头，狼心狗肺！有时甚至当众骂起他来也是毫不容情，就像骂一个小孩子一样。那时他虽然年龄小，心里也是极矛盾的。他爱他的父亲，看到他父亲给母亲骂的那个样子心里就可怜他。他害怕他的父母吵架，虽然吵架也大都是母亲在吵，父亲基本是沉默的，任由他的母亲恶毒咒骂。

他清楚地记得他刚三岁的那一年，被母亲送进单位附近的幼儿园里。那年月的幼儿园十分简陋，孩子们像小猫小狗一样，被幼儿园的阿姨圈在一起，大门锁起来，不让外出，由着他们自己在院子里玩耍。院子是花砖围墙的院子，里面有一架滑梯，一圈转椅，十几张小木凳。大多的时候，孩子们喜欢在墙边玩耍。所谓花墙，便是砖与砖之间留下许多缝隙的墙，缝隙与缝隙犬牙交错，远看去那缝隙就组成一些菱形的花，便叫做花墙了。花墙的外便是一条大街，孩子们喜欢将他们的小眼睛贴在那缝隙里往大街上瞅，瞅那些花花绿绿的男男女女，也瞅来接自己的爸爸妈妈……

那一天小玉成在花墙边不期然瞅到了自己的父亲。父亲还是平时的样子，两手背在身后，走路的样子一晃一晃，像是一面无人扛举独自移动在大街上的旗。却是那旗的下面不是他的母亲，而是另外的一个女人，那个女人很细很小，身子弯弯曲曲，像一根竖起来的蚯蚓一样跟在他父亲的身旁……那天小玉成眼巴巴地看着父亲一晃一晃从自己的眼前经过，他张开嘴想喊他，却没有喊，他有一点害怕，倒也不知道怕的什么。后来，眼看着父亲从他的眼前走过去了，连他这里看都没看一眼……他移动着他的小身子，他的小眼睛，一直追着父亲看，直看到父亲再也看不到了，他哭起来，就好像父亲在自己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从此永远看不到了似的！

那天小玉成的哭，不是放声大哭，只是默默流泪，他的眼泪又长又多，直流得老师阿姨吓坏了，打电话把他的妈妈叫了来：“你儿子不知为什么，一个劲地哭起来，怎么也哄不好。”

妈妈很快就来了，妈妈想尽了办法也没有问出来他为什么哭。妈妈再问阿姨老师，那是一个四十多岁的老阿姨，她对他的妈妈说：孩子一个人站在那墙跟玩，谁也没有理会他，不知道为什么就哭起来。妈妈留心去看阿姨们指给她的那个地方，她看到了那面花墙，也看到了那花墙上的砖缝。

妈妈站在墙边，站了好一会儿，然后她蹲下身子，问小玉成：“告诉妈妈，你在这里看到什么了？是不是看到他了？”小玉成知道妈妈嘴里说的那个“他”就是父亲，可是他没说话，他怕他一说出来妈妈会骂他，或者不要他了，他现在只有妈妈了，他心里无限凄惶，什么也不敢说。

那天的情景就这样永远烙在了他的心里，成了他一个永久的秘密，这个秘密里有亲情，也有幽怨，有伤痛，也有依恋，一切都是那么强烈，叫他在以后的岁月里想忘都不可能忘掉，自此碾压了他整整的一生。或许正因为他小时候的这个秘密，才让他后来长大之后爱上了婉秋，因为婉秋是个天生具有母性气质的女人，他希望有这样的女人做他的妻子，做他孩子们的母亲，他更希望他与婉秋组成的这个家庭坚实稳固，他不要他的儿子再像他自己小的时候那样，面对父母的情感裂痕经受到那样的内心撕裂的伤痛。那伤痛对于孩子们是说不出的，也最刺心的，那里面有失持的凄惶无助，也有被遗弃被忽略的孤独怨恨，这样的伤痛他毛玉成一定不要让他自己的孩子再来品尝！

毛玉成早在上学的年代，就部分地接触过西方自由与人本思想，而他却独独在婚姻家庭上传统、保守，抵制异变，为此他常对自己的同僚与下属所说的话是：一个男人，最起码的原则就是对自己负责，对家庭负责，连自己身上的物件都管不住，他还能做什么？对于男女之爱，他的原则是：男子汉大丈夫，要爱就正而八经的结婚，要不爱就干脆想也别想。然而，他毛玉成从什么时候起竟就改变了他自己呢？说到对家庭负责，就在父亲刚刚失踪的那几天，他为此专程来到省城机关，他的上司那里。他对他的老上级说：这个县处级干部他不干了！他得回家。然后他就诉说了他的实际困难，他说我也是血肉之躯，是人生父母养的，我不能任凭生死不明的老父亲漂泊在外而置若罔闻……

那位上司是他的老领导，一个身材不高胖胖的很有派头的老男人，他听他含着眼泪说完他的苦恼与困境之后点了一支烟，也递了一支给他，示意他坐下，又从那宽大的老板桌后面转出来，给他倒了一杯水。然后站在那里寻思了半晌，嘴里丝丝有声，牙疼一般地说：“你的困难我知道了……”

正这时电话响了，他想自己在这里可能会不方便，待要悄悄走出来时，老上级在他跨出门口之前喊住了他，示意他等一下！然后放了电话，走过来拍拍他的肩膀：“玉成啊，对你的家庭不幸我深表同情，这不比别的事，寻找失踪者不是一朝一夕能完成的事，现在我们正是关键的关键，自古忠孝不能两全，克服困难吧我的同志，有什么困难过几天再说！”

“老领导，这……”

“过了秋汛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