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奠基（五）

土地荒在那里是一种浪费，这是所有人都明白的道理，既然荒着也是荒着，没有收益，何不送给郡守府一个人情？问题是，士族不这么想，他们想的是：这是老子的土地，老子让它荒着谁也管不着，等流民多了，老子不用钱就能招人开垦，何必低价卖给官府？再者，谁能保证这不是官府找借口吞并自己的土地？地契在手，文件齐全，就算是官府，老子不卖，也不能不讲理强抢吧？别以为只有官府有兵马，老子手里也有武装，打起来还不知道谁输谁赢呐！

这就是汉末士族，骄横而自大，拥有极大的政治权力而不愿尽多少义务。

戏志才早料到是这种结果，也不生气，竟然面色如常地继续招呼众人，等宴席结束，他把其他人送走，只留下愿意出售土地的几家。共有五家，分别是安乐殷家、雍奴黄家、潞县谈家以及渔阳苏家和张家。其中殷家、黄家、谈家都是家主亲自到场，即殷绘、黄智、谈震，苏家和张家的本部则在冀州，家主不便赶来，生意由他们的子嗣打理；苏家家主是苏双，长子苏旷字荣野，张家家主是张世平，独子张羽字步声，这两个后辈能代表两家与渔阳官府对话。

戏志才不由多看了苏旷、张羽一眼，苏张两家世代相交，但毕竟是商人，士农工商一向是封建王朝的准则，秦朝法家盛行，对商人的打压更不用说，看看《商君书》就知道了，核心不外弱民和毁商；汉朝商人的待遇好多了，依然在社会最底层，苏家、张家财力强劲，和徐州的糜竺一家性质一样，不然能随手资助刘备良马五十匹、金银五百两、镔铁一千斤？苏家、张家刚刚摸到士族的边沿，离真正踏入门槛还有很长的路要走，或者汉朝灭亡，辅佐一位英主建立新的朝代，那样就一步登天了，直接是政治贵族。但戏志才依旧请了这些商人，他知道商人是天底下最有钱的，握有的土地不比士族少，而且极其渴望获取政治资本，比士族好拉拢多了。

有趣的是，苏旷和张羽自觉离身为士族的三名家主远了一些，似乎是自卑、畏惧，那三个老货更是鼻孔朝天，对充满铜臭味的商人不屑一顾。戏志才暗自好笑，表面上不动声色：“诸君，你们都是一心为国的义士，郡守府不会亏待，请放心，林府君早就想好了如何补偿你们的损失。”

黄智道：“郡丞大人的意思是……”

“林府君与刘幽州私交甚好，这点诸君是清楚的，本官不必多说。”戏志才改口自称本官了，要让对方意识到，现在他是代表官府开口，“林府君已向刘幽州请命，刘幽州也会及时通禀雒阳朝廷，渔阳地处边关，为了抵御胡人南侵，非常时期行非常之策，所以要安置流民，开垦荒地，备粮备战。不过，林府君深知互惠互利方是长久之道，诸君为了大汉蒙受损失，理应得到补偿。”

见戏志才绕来绕去就是不点开主题，黄智三个老家伙强忍着没翻白眼，苏旷、张羽对视一眼，意识到渔阳官府接下来的政策对两家前途十分关键。戏志才吊足了胃口，愉快地说下去：“诸君该知道盐、铁皆为官营吧？”

怎么又说到盐铁了？五人不免犯了嘀咕，汉朝从汉武帝开始正式实行盐铁专卖政策，盐是日常必需品，支撑着帝国的财政根基，铁更不用说了，属于战略物资，当然得国家控制。面对戏志才的问话，三人交换着眼色，两人依旧把拳头攥得很紧，最后同时点头，谈震道：“自世宗孝武皇帝以来，盐铁完全官营已经两百多年，此政人所共知。”

“非常时期行非常之策——”戏志才还是原来的话，结合前后，令人浮想联翩，“林府君即将上书刘幽州，申明渔阳残破，急需粮食募兵御胡，所以请刘幽州奏禀雒阳，恳求天子怜恤渔阳百姓，铁器官营不改，但盐政可改，只限于边地。”

对面的五个人呼吸已经变得粗重了，渔阳郡丞却卖起关子来，五人又不敢催促，个个憋得满脸通红，戏志才这个关子卖得很愉快：“诸君莫急，时间还早，本官这里有一份粗略的文牍，你们可以看看。”一指矮案上堆着的竹简，“本官突然想起还有一件急事，你们先看着，等本官回来诸君有疑问的，当一一答之。”

说完，戏志才抬腿就走，还没走到门口，身后的五人便扑向矮案。戏志才嘴角含笑，一出门就有两个甲士跟随保护，他走路的速度不快，堪称龟速，两个甲士平时大步走路，虎虎生风，却只能跟着戏志才的步速，不免憋闷，都在心里想：文人就是文人啊，手无缚鸡之力也就罢了，走个路跟娘们差不多。

戏志才不管别人所想，就这样慢慢悠悠地转到一处连成一片的作坊区，烟雾蒸腾，仿佛置身云间。他找了一块布包住半张脸，让甲士在外面等候，推门而入，迎面撞上一个包着头脸只露出一双眼睛的人，戏志才分辨片刻，由于坊内打铁鼓风之声太大，他只能扯着嗓子说：“子泰，情况如何？”

田畴笑道：“耿介之策实行之后，作坊秩序井然，每天工匠都很有热情，这都是耿介你的功劳啊！”

林宁让田畴负责渔阳工业体系的组建，田畴一筹莫展，他实在不知道从何处入手，好在戏志才给他出了主意。曾经戏志才和林宁在许家堡夜谈，林宁的许多想法对古人有很大的冲击力，戏志才当时脑子里纷纷乱乱，到了渔阳见郡守府一是没有足够的土地安抚流民，二是林宁所追求的工业体系停留在纸面上。按常理，这个时代自有它的价值观，戏志才能拿出的东西也超越不了时代，但在仔细思考之后，他发现林宁的想法值得借鉴，并加以改进，这才有了如今的一幕。

作坊内部虽然热得要命，每个工匠也是满头大汗，但他们的工作热情确实不减，以至于效率之高，令人咋舌。戏志才给田畴出的主意有四个重点，第一是给工匠高薪，家属享有更多福利，比如妻子可以进入官营的织布作坊工作，儿女可以免费接受教育，儿子将优先被郡守府各个部门补选；第二是不搞歧视，工匠的地位除了不能和士族相比，与农商是一致的，做得好了有奖励，还有相应的荣誉，如此工匠的地位将扶摇直上；第三是按劳分配，多劳多得，只要把一天的工作量做好做完，则可以提前下班；第四是建立一套自我运转的制度，每天抽出一点时间教授工匠识字，比如炼钢需要实验，实验数据必须记录，而且每件作品都会打上记号，是谁做的一目了然，优秀的奖励，劣质的惩罚。

为了让工匠安心工作，戏志才还建议田畴划出一片区域作为工匠家属的集体住宅区，这样不仅工匠安心了，也能更好地控制这些人。恩威并施，历来统治者都喜欢这个调调不是没有道理的，戏志才自认为这样的待遇工匠再不爆发热情就没道理了，事实如此，不仅渔阳本地工匠争相进入官营作坊区，许多吃不上饭的少年也打破脑袋想当工匠的学徒，外地诸多工匠慕名而来的不在少数，其中大匠级别的高人也有几个。

“对了，有一位大匠，自称打造过双股剑、冷艳锯（青龙偃月刀）、丈八蛇矛等绝世神兵，畴见识短缺，并不知道如此神兵。”田畴晃着头说了这件事。

戏志才见过刘关张三兄弟，不禁一笑：“如此人才，务必留住。”

“畴明白，不过郡守府户册上钱粮已经不多了，给工匠们这么高的待遇，畴担心……”

“子泰，我已开始接触士族和商贾，粮食问题不日即将解决，粮价平稳，则民心安定；至于财政，我心中也有想法，稍后和武长史商量。”

戏志才转了一圈作坊，出去之前又说：“子泰，最近集中研究烈酒，胡人生在苦寒之地，烈酒少不了，我们用烈酒和盐去换他们的兽骨兽皮，这就可以解决一部分财政问题。”

再回到郡守府的正厅，五人等候多时，最后由黄智开口：“郡丞大人，林府君若行此政利国利民，功莫大焉，但智有一个疑问。”

“黄家主请说。”

“幽州并不产盐，大汉盐地只在青、徐、扬三州，益州也有一些，林府君如何能保证食盐供应？”

“诸君不要忘了，林府君不仅和刘幽州有旧，和龚青州也有交情，所以食盐渠道诸君是不用担心的。”戏志才说话留了一半，因为林宁在临走前还把晒盐的办法记录下来，渔阳靠海，大海对人类来说蕴含着无数的宝藏，这才是渔阳官府的王牌，甚至只有武涉和戏志才清楚细节，其他人只了解一鳞半爪。

黄智还是不放心，青州毕竟离幽州有段距离，万一道路断了，不能通行，损失可不是闹着玩的。其他人也是这个想法，戏志才气定神闲地坐回去，伸手道：“请坐吧，本官已吩咐了庖房准备点心，有些事必须慢慢谈，不然诸君也不会安心，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