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回天乏术（山重水复疑无路）

12月8日一早，天刚蒙蒙亮，粟莲君就带着昨天在回家路上买来的汽油和铁铲，以及最重要的道士给的那七张黄符，开车去了粟双飞的墓地。

在费了一番功夫挖掘后，粟莲君总算看到了用来收敛粟双飞尸首的那副薄板棺材。

因为棺材钉已经生锈，所以粟莲君很轻易地就用铁铲将棺材盖给撬开了。

然而，让粟莲君吓得不轻的是，棺材里面的尸体竟然不见了！只剩下一整套从头到脚按人形摆放，且已经开始腐烂的戏服！粟莲君认得出来，那是粟双飞当年唱《牡丹亭》中杜丽娘回生那一折戏的行头！

几乎吓得魂魄俱丧的粟莲君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将棺材再度埋回土中，又是怎么去到清风观的。

直到看见在竹林里等他的不觉道长，粟莲君才像回魂一样，“扑通”一声跪在道长面前，语无伦次地将他刚才在粟双飞坟地的所见告诉了不觉道长。

不觉道长闻言面色一变，继而长叹一声道：“唉，命数如此啊！天命不可违！不可违！”

粟莲君不明所以，颤颤巍巍地道：“道、道长，您这是什么意思？”

不觉道长扶起粟莲君道：“粟施主，看来这是你的劫数，避无可避啊！”

粟莲君使劲抓住不觉道长的胳膊，惊恐地道：“道长，您难道不管我了？您说过要救我的，不能说话不算数啊！”

不觉道长摇摇头道：“不是贫道不肯救你，而是现在连贫道也对此无能为力啊！贫道昨天已经跟你说过，化解此劫的唯**法就是烧了厉鬼的尸身。现在令师弟的尸身却不见了，说明他的鬼魂已经强大到能隐藏自己的命门——也就是尸身，已经不是贫道所能抗衡的，不，应当说，这世上已没有人能与他抗衡了！”

不觉道长的话让粟莲君好像是受了当头一棒，他绝望地问道：“道长，你能不能告诉我，他要怎么样才能收手？要到什么时候才肯收手？”

不觉道长道：“这……只怕是，他内心的怨恨一天不消，他就一天不会收手。”

粟莲君又跪下哭道：“道长，求您救救我吧！您一定还有办法的对不对？对不对？”

不觉道长叹了口气，道：“施主，贫道给你的黄符你可还留着？”

粟莲君连连点头。

不觉道长道：“如今，倒还有一个值得一试的方法。不过，粟施主，你还是请起身听贫道讲吧。”见粟莲君站起来又接着道：“今天太阳一落山，施主就带着那七张黄符去令师弟自尽的地方，将那些黄符尽皆烧了就走。不要太晚过去，越晚他的力量越大，贫道的符咒无法镇住。如若一切顺利你明天来找我；如若不然，我们缘分便就此尽了，你就算来找我也再无他法！此外，我这里还有一些安魂镇邪的黄符，你拿去，或带在身上，或贴在家中，兴许能保你无恙！其他的，便只能看你的造化了！”说着，从怀里取出一叠黄符，交到粟莲君手中。

粟莲君还想说什么，不觉道长却冲他摆了摆手，示意他不要再说下去，然后转身飘然而去。

这次离开清风观的粟莲君，心情与上次截然相反——上次有多么的轻松，这次就有多么的沉重。对他来说，不觉道长的话无异于是一次重击，让他不禁有了一种几乎要无力回天的感觉。

粟莲君紧紧捂住那个放着七张黄符的外衣口袋，这是他最后的希望的，如果连这一次也失败，他就真的不知道如何是好了！

粟莲君怀着忐忑的心一直等待夜幕降临，只等天边只剩下微弱的白光便开车去了惊梦楼。

夜晚的惊梦楼比起白天，少了许多光亮，多了几分阴森可怖。

粟莲君借着打火机的微弱火光，鼓足勇气登上了那个熟悉又陌生的戏台，然后蹲下，迫不及待地取出黄符，一张张点燃起来。

可是，还没等所有黄符烧尽，粟莲君就感觉眼前一黑，接着便失去了意识。

没多久，粟莲君醒来，发现自己躺在戏台上。

戏台上漆黑一片，原先拿在粟莲君手里的打火机已经不知所踪。他慌忙坐起身，在四周摸索好了一会儿，才找到了那个打火机并打着火。

然而，眼前的一幕让粟莲君倒吸一口凉气：之前已经被他点燃的那些黄符，此刻竟然完好无损地堆放在他前面，而且地上连一点灰都没有！

粟莲君懊恼地抓起那堆黄符，却又发现了一个惊人的事情——七张黄符只剩下六张，而且所有黄符上的符咒都不见了，成了空白的黄色符纸！

粟莲君惊慌失措地将所有的符纸扔回地上，站起身跳下戏台，头也不回地跑出惊梦楼，坐上车，一路疾驰回家。

到家的粟莲君心情久久不能平复，这一天的到处奔波和不断受到的惊吓让他已然疲惫不堪。他已经没有精力思考，在所有的希望都破灭之后，他该如何继续面对充满了未知的恐惧的明天。

于是，他给自己加大剂量注射了镇静剂，以期能沉沉地睡去，逃避现实的绝境。

不知过了多久，粟莲君被噩梦惊醒，却发现自己再一次衣着齐整地躺在了戏台上面。

粟莲君心中顿时有了非常不好的预感，因为他刚才又做了杀人的梦，这一次他在梦里杀的，是丁兰。

粟莲君感觉自己的右手正抓着打火机，于是试着打着了火。

火光很快照亮了粟莲君的四周，就在这霎那，他震惊地发现，在他的左手边，竟放着一把用手帕绑着握柄的带血的匕首！看起来就像是昨天被他扔进湖里的那把！

粟莲君使劲咽了咽口水，颤抖着伸手拿起那把匕首，费劲儿地解开手帕一看，果然就是同一块手帕、同一把匕首！只不过，现在沾在手帕上的血迹，比起昨天的时候要明显地多了一些！

粟莲君惊恐地扔掉手帕和匕首，然后忍不住拼命干呕起来。

他竟然又杀人了！

粟莲君挣扎着站起身往台下跑去，但没跑几步就忽然停住，好像做了个艰难的决定般，回身拿起那把匕首，用手帕包好后揣进了外衣内兜，方才踉踉跄跄跑下台，跑出惊梦楼。

刚进家门，粟莲君就发现小蝶晕倒在了客厅入口。他犹豫片刻，迅速上楼换好今晚睡前自己所穿的睡衣，并放好那把匕首，方才下楼叫醒小蝶，询问发生了什么事情。小蝶告诉粟莲君，她是因为要阻止梦游的粟莲君出门才被推到，撞在了桌沿上晕了过去。粟莲君听完，实在不知如何向小蝶解释自己的境况，只好沉默不语地上了二楼。

接下来的时间，粟莲君不敢再睡，也再无睡意，只是怔怔地坐在床沿，等待着丁兰的“死亡新闻”来临。

第二天早上，粟莲君果然从小蝶那里听到了王家少夫人被杀死的消息。这时的粟莲君已经心如死灰，他明白，自己现在就像不觉道长所说的，在所谓的劫数面前，避无可避。

粟莲君将匕首洗净，却无论如何也洗不干净手帕上的血迹，只好就那么把两样东西包好，藏在自己的卧室里。

下午，粟莲君出门买了几尊佛菩萨像带回家，把它们和粟双飞的牌位、相片供奉在一起，然后将不觉道长给他的黄符通通贴在了那个小房间的墙壁上，只留下一张随身携带。

晚上，粟莲君开始在粟双飞牌位前抄写地藏经，希望能借此安抚并超度粟双飞的阴魂。然而，粟莲君在抄写佛经的过程中再一次失去了意识。

当粟莲君醒转的时候，发现自己正趴在用来抄写经书的矮桌上。这一次粟莲君没有做噩梦，但是却发现桌上多了一样东西——一张黄符。

这张黄符跟不觉道长给粟莲君的那七张黄符十分相似，只是这张黄符上面写的不是符咒，而是一行红字：“明晚十点，惊梦楼”。粟莲君一眼就认出，这是粟双飞的字迹！

次日晚上，粟莲君在匆忙结束与记者的专访后便赶去了惊梦楼。

进了戏楼不久，粟莲君就看见了从大堂那边漏出来的微弱光亮。他犹豫着往大堂走去，最后发现那光亮的来源是立在戏台**的一根白色蜡烛。

粟莲君登上戏台，面朝着已经没有了观众席位的“看池”，坐在了蜡烛后面。

“阿得，是你吗？”粟莲君对着蜡烛顶端静静燃烧的火苗喃喃道：“你还想折磨我到什么时候呢？你什么时候才能够放过我呢？我累了，真的很累，你不要再继续了好不好？放下怨恨，好好投胎转世吧，好不好？你……”话还没有说完，粟莲君再一次睡了过去。

这一次，粟莲君醒来发现自己所在的地方是江岸边。他在原地坐了片刻，等脑袋彻底清醒后，便毫不犹豫地起身离开了。他几乎都不用确认，就知道自己一定做了跟刚才自己所梦的一样的事情——将郭奕清扔进江里淹死。

此刻，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该死的人都死了，一切都应该结束了吧！

事情好像真如粟莲君所希望的一般，在慢慢地走向结束，因为接下来的几天里，粟莲君除了晚上做噩梦，再无其他怪异的行为。

但粟莲君的内心并没有因此变得轻松，反而越来越感到恐惧，他担心自己害人性命，罪孽深重，总有一天也会遭到报应。为了寻求心理安慰，他从报纸上剪下三个死者的相片，摆放在佛龛柜前的香案上，每天为他们上香、抄写经书，以期能平息他们的怨恨。

更令粟莲君不安的是，警察局突然一改以往消极的办案作风，对这三个案件莫名地重视，并很快下了此系连环杀人案的判断——这说明他们正在越来越接近真相，越来越接近自己！

高瞻远和惠初霖的出现让粟莲君的不安变成了现实，令他一时间犹如惊弓之鸟。当下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要将放在家中的那把杀人凶器藏到其他地方，这个地方既不能让别人轻易找到，也必须得限制得了粟双飞的力量。于是，他急中生智地想到了自己幼时曾带粟双飞去探险过的一个人迹罕至的小破庙，那里是小双飞最害怕的地方，而且还有几尊泥菩萨像，绝对就是最佳的藏匿地点！

打定主意后，粟莲君便趁着夜色怀揣匕首悄悄去了小庙，只是他没想到的是，自己藏好匕首刚走出小庙门口，就立刻被高秋阳和汪怀赤摁住了。

被抓进警局之后，粟莲君却突然有种松了一口气的感觉，他甚至有点庆幸——大概那种痛苦不堪的炼狱般的日子，应该可以就此结束了吧……

粟莲君终于将这个长长的故事讲完了，他长舒一口气，看着整个过程一直保持沉默的高瞻远诚恳地道：”高局长，对于我的话，无论你们相信与否，我都可以问心无愧地告诉你们，我说的都是真的，一句谎话都没有！因为我已经做好认罪伏法的打算，所以才会把这一个月来我所经历的所有可怕离奇的事情都说出来！

“在被你们抓住之前，我始终寝食难安，害怕会遭到冤魂的报复，害怕杀人之事被你们警察发现，更害怕人们会把我当作满口胡话的疯子，或者十恶不赦的杀人魔看待。但现在我突然想明白了，与其再继续惶恐不安度日，还不如由我自己主动直接做个了断！

“过去这三十几年，我一直懦弱且自私地活着，凡事为自己考虑太多，面对问题总是畏缩不前，所以才会辜负了我师弟，让他有了那么悲惨的结局。如今该是我为自己的所有过错赎罪的时候了！‘天理轮回，报应不爽’，杀害人命理应赎罪，杀死人心也理应赎罪，所以我愿意用生命偿还自己所犯下的一切罪过！

“只是，高局长，在枪毙我之前，我只求你们一件事情——让我安安稳稳睡一觉，这样的话，我就再无遗憾了！”

直到走出审讯室，高瞻远也没有开口说一句话，她知道无论再问粟莲君什么问题也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眼前的粟莲君在遭受了长期的精神折磨后，已经濒于崩溃，在这种状态下，他很难对现实和虚幻做出一个准确的判断。

出了审讯室，汪怀赤一脸为难地对高瞻远说：“局座，这可难办了！虽然粟莲君将三个案子的罪都一应认了，但他所说的案件发生的起因经过实在令人匪夷所思，这样的供词根本没办法送到检察官面前！”

高秋阳也道：“这个粟莲君的话很明显就不可能是真的，可是根据我这么多年的经验看，他的表情却不像在撒谎！这真奇怪！”

高瞻远思索着说道：“我觉得，粟莲君并没有在说谎，但他说的未必都是事实。

“粟莲君在潜意识里太过相信粟双飞的鬼魂回来复仇的事情，以至于他不知觉地一直在对自己进行强烈的心理暗示。这会才导致他不断地做那些噩梦，最后开始分不清是现实，抑或是梦境。

”而这段时间粟莲君一直在给自己注射镇静剂，而且用的剂量越来越大。镇静剂这种药物使用不当是有副作用的，比如说会让人精神恍惚、甚至产生幻觉。再加上粟莲君长期患有梦游症，极有可能在梦游的时候做出些不受控制的事情，比如说杀人。而梦游的人，一般在醒来后是记不得自己做过什么事情的，这也就可以解释为什么粟莲君忘记了自己杀人的过程。”

汪怀赤感慨道：“局座，您不愧是心理学专业的高材生！这段话我可得记下来，否则这些案子的结案报告我还真不知道该怎么写。”

高瞻远摇头道：“你先别急着拍我的马屁。刚才那段话只是我自己的猜测，离案子的真相还有相当一段距离。这整件事的疑点太多了，比如说，那封信是谁寄的？那个突然出现的不觉道长是怎么回事？粟双飞的尸体为什么会离奇失踪？还有，陆法医新发现的皮屑究竟是不是属于粟莲君的？如果不是，那是属于谁的？这一切，还有待我们接下去调查。

“单凭粟莲君那份荒谬怪诞的供词就给他定罪，这根本不切实际、不合情理、更不合法律！毕竟是人命关天的事，我们决不能草率结案。只有在得到更多有力的物证之后，我们才有办法综合他的供词做个合理的判断，你那个结案报告且先摆在一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