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柳梦真日记（1）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日夜

暌违十五年，我还是回到了太平城，这个令我噩梦连连的地方。所幸，汪嗣繁已死，我噩梦的根源似乎已然消失。

只是，如今我挚爱的人也或逝世或离散，我在太平城早已无容身之所，若非为了完成阿娘的遗愿，我想我绝不可能再踏足这片冰冷的土地。

自上个月以来，我频繁梦见阿娘。在梦中，她每每向我哭诉，恳求我为她找回她真正的爱人和令她魂牵梦萦的长子。

阿娘生前不厌其烦地一遍又一遍地叮嘱我牢记：她的爱人叫柳仕伦，她的长子叫柳梦得。而我，本该作为柳仕伦的女儿柳梦真出生，而不是汪嗣繁的儿子汪怀真。

阿娘当年将我推向小叔叔之前，曾在我耳边低语：真儿，阿娘去寻你仕伦爹爹与梦得哥哥，你切记，千万将我们三人葬作一处。

我始终记得阿娘的嘱托。即使后来我不堪受辱，带着阿娘留给我的一笔体己钱仓皇逃离太平城，漂泊各地。

我想，阿娘庇佑我在这乱世中平安长大**，甚至顺利完成学业，许是因为她的遗愿尚未实现。

为了让阿娘安息，我应当找到仕伦爹爹和梦得哥哥的尸骨，与阿娘的尸体葬作一处。

这样，我们一家四口也能落个大团圆结局。

一九二七年三月二十三日午后

这几日我一直在太平到处找与柳家有关的线索，只可惜因时间过去太久收获甚微。我现在唯一有的线索便是阿娘给我的半块牡丹玉佩。那玉佩本是一整块，是仕伦爹爹为他的儿女亲手雕刻而成的，一半刻个“得”字，在梦得哥哥身上；一半刻个“真”字，就是我的那半块。

事实上，连林家数年前也已败落。阿娘的父亲当时便遣散所有下人，带着妻儿仓皇离开太平城，早不知去向。

想来想去，还是先设法找到林家的管家张叔吧。阿娘说过，当年就是他带人找到我娘和仕伦爹爹他们的。

在找到张叔之前，我只能暂时在太平城谋份差事。毕竟吃喝住行，连带着寻人，处处要用钱。今日我已在先声报社应征当记者，顺利通过面试，只等明日正式上班。

另，还有一件令人烦恼的事，回太平城之后我的头疼病又犯了，几乎夜夜无法安眠，希望忙碌起来能让我累到没精力去回想那些糟糕的事情吧！

一九二七年三月三十日夜

在先声报社当实习记者虽才一周有余，但我却有些待不下去了。

这个报社上下内外都乌烟瘴气，所有人就像掉进了钱眼里一样，为了谋利竟可以做些昧良心的报道！我不愿听从那些倚老卖老的所谓前辈的话，不仅被社长骂个狗血淋头，还被其他同事排挤！

还有今日，惊梦楼派人来请报社为粟双飞做宣传。一听到粟双飞的名字，童年回忆便立刻涌上我的脑海，令我想起阿娘、姑姑、小叔叔他们。我见报社无人感兴趣，便自高奋勇接下了这单生意。没想到却被老记者们阴阳怪气地嘲讽，说我反正也挖不到什么有用的新闻，能替报社挣点宣传费就不错了！我当下真如吞下无数只苍蝇般恶心。

看来，我不能再继续留下来与这帮酒囊饭袋为伍了！等写完粟双飞的稿子，我就立刻辞职！

另，头疼的毛病更严重了！真是雪上加霜！

一九二七年三月三十一日昼

惊梦楼派人给报社送来一些戏票，说今晚有粟双飞的折子戏，请大家去看。其他同事对听粟双飞的戏竟嗤之以鼻，从他们的交谈中我才知道粟双飞、粟莲君早拆了伙。粟双飞更因吃大烟坏了嗓子，已经没多少人愿意捧他的场了。

而我是一定要去听他的戏的。他今晚唱的可是《游园》啊！

一九二七年四月一日昼

昨晚，粟双飞上台刚开嗓便被喝了数次倒彩。唱丫鬟春香的小旦一下场，本就寥寥无几的观众纷纷离席。整个大堂竟只剩下我一个观众。

粟双飞却从始至终不为所动，全神贯注地唱着自己的戏。唱着唱着，他的目光忽然投向了我。

一瞬间的四目相对，将我的灵魂吸入了她的世界。

我怔怔地痴痴地望着戏台上宛若天仙的杜丽娘，忽觉整个世界仿佛只剩下我们两个人。

等我回过神时，我发现自己已呆立在我暂住的小屋外不知许久。我绞尽脑汁，竟怎么也想不起戏是何时散场、我是如何离场的。

在门前犹豫几番，我最终还是没有进门，而是又走回了惊梦楼。

当时已经凌晨，戏楼的人都下班了。我下意识地绕着戏楼走了一圈，发现有个侧门没关。

我径自走至大堂，见戏台的灯还亮着，那粟双飞扮的“杜丽娘”竟还未下妆，正闭着双眼，静静地站在戏台当间。

我忍不住开口叫了他一声“粟老板”。

他听见我的声音，慢慢睁开眼看向我，眼神浸满了说不出的悲怆和伤感。

他就那么看着我，用那嘶哑的嗓音唱了起来。

“武陵何处访仙郎？只怪游人思易忘……”

我的心脏开始剧烈跳动，浑身战栗起来。

我想起了阿娘。

我想跑向“杜丽娘”，但双腿却发了软，无论如何也迈不动。

“从此时时**里，一生遗恨……”

等我浑身大汗地走到台前时，“杜丽娘”忽然吐了一口黑血出来，然后瘫倒在地。

她的一双眼睛却始终与我四目相对，直到失去神采，也没有移开，更没有合上。

那双眼睛是那样的摄人心魂，令我再度失魂落魄。我鬼使神差地用随身携带的相机拍下了那双眼睛。

好一会儿，我才回过神来，跳上戏台查看粟双飞的情况，发现他已没了气息。

我于是去警局报了警。不过在那之前我先回了一趟小屋藏好我的相机。我并不想让其他人看到那张照片。

现在已经天亮，我还坐在小屋的书桌前，始终无法平静下来——因为那双摄魂摄心的眼睛完全填满了我的脑海，不肯轻易离去。

一九二七年四月二十日夜

这几日发生了很多事情。

先是先声报社把我辞退了，理由是我在发现粟双飞自尽时没有第一时间向报社报告，而是报警，导致头条为别的报社所抢。

这于我却是因祸得福——前沿报社的李社长不知从哪里听到我的事情，对我颇为欣赏，聘请我去他们报社当记者，且许可我实习半个月便转正。而我转正后的第一个任务，便是为粟双飞写一篇内容详实的文章。李社长对我有知遇之恩，无论如何我一定要写好这篇文章！

闻听自粟双飞自尽后，惊梦楼又发生了许多事情，我决定尽可能找到所有与粟双飞有关的人做采访，向世人还原一个有血有肉的粟双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