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柳梦真日记（2）

一九二七年五月十三日昼

已经断断续续地失眠了好几周，实在痛苦！

这一个多月来，我几乎处处碰壁，那些熟悉粟双飞的人根本不愿意接受我的采访。我的脑子如同有千百团乱麻，稿件连一个字都还没有动，可还有半个月就必须要交稿了，怎么办？

我已经不敢回报社，不敢面对李社长对我力排众议的信任，每天只能借口出外勤躲在小屋里看着粟双飞的那张“临终之眼”照片愣神。

这些日子我渐渐养成了每日看那双“临终之眼”的习惯，因为如果不看就会一直心慌意乱，心神无法安宁。

有时看久了看累了，我便会不知不觉地睡过去。但每次睡着必然做梦，梦见扮成杜丽娘的粟双飞站在戏台上，静静地看着我，不说话也没有任何动作。这梦境并不恐怖，反而令我心安，不知为何。

一九二七年五月十六日凌晨

昨日，一个年轻的陌生男子突然上门拜访，他自称是粟双飞的徒弟，叫小飞。我记得粟双飞确实是有个徒弟，也登台唱过戏，只是没什么名气。

小飞给了我一本粟双飞生前写下的日记，这于我如沙漠中几乎要渴死的旅人忽逢甘霖。

小飞将日记给我后就匆匆走了，走之前只说暂交由我保管，日后他还会来找我。

我大概翻看了一眼日记，便认定那是真物无疑。看来我应该不必为粟双飞的素材发愁了。

……

一九二七年六月二十日凌晨

这些日子，那篇写粟双飞的文章让我在太平城名声大噪，也让前沿报社赢得行业的一众喝彩。我这段时间的功夫总算没有白费。

昨晚，报社的东家为了嘉奖我，宴请整个报社吃饭。

然而，我没想到的是，前沿报社背后的大老板竟然是二叔！兜兜转转，我还是离不开汪家这个大漩涡！宴会上我不由动了请辞之心。

只是思来想去，难得在这动荡的乱世结识李社长如此有风骨的人，若只是为了区区汪家便舍李社长而去，岂不是因噎废食？

罢罢罢！士为知己者死！我还是决定继续留在前沿为李社长效力，只当我与汪家从始至终没有任何关系。

……

一九二八年七月四日夜

小飞再次出现了，距离上次见面已经有一年。只不过如今他叫吴吉，是吴纯一的干儿子。

粟双飞的日记我已经烂熟于心，所以我知道吴纯一当年侮辱过粟双飞，甚至粟双飞最后也是被他逼死的。

我忍不住愤怒地质问小飞，为何甘心委身于吴纯一，认贼作父。小飞却说他想要报仇。

他向我讲述了自己的过往，告诉我当年抚养他长大的义父死后，是粟双飞收留了他，粟双飞对他有教养之恩。如今他接近吴纯一不过是卧薪尝胆，为的是有朝一日为粟双飞报仇雪恨。

言语中，小飞几度落泪，终至泣不成声，掩面告辞而去。临走之前，小飞恳求我千万不要忘了粟双飞，因为粟双飞生前最害怕的事情便是自己被世人遗忘。

我愣怔在原地，既震惊于小飞为粟双飞的牺牲，更羞愧于自己此前“利用”完粟双飞便将其抛诸脑后的行为。

一九二八年七月五日凌晨

昨夜我失眠至此时。

小飞走后，粟双飞临终前的那双眼睛时隔许久后再次浮现在我脑海中，令我心烦意乱。

我只能起身翻箱倒柜找出粟双飞的日记和那张“临终之眼”照片。

唉，说起来粟双飞也算是于我有恩，我不该就那样淡忘了他！

……

一九二八年九月十日凌晨

与小飞自重逢以来，我们时常相聚，竟成了无话不谈的知己。小飞向我讲述他与粟双飞的过往，我告诉小飞我在外漂泊的那段经历。

昨夜，我和小飞饮至兴起，情不自禁以曲相和，一曲《游园》唱罢，我方知晓原来那晚唱春香的便是小飞。

唉，可惜如今时过境迁，物是人非，在这陋室之中，唱春香的还是小飞，唱杜丽娘的却成了我。思及此，我竟不由悲从中来，而小飞却是早已泪眼婆娑了。

……

一九二九年一月三日凌晨

郁郁不得志的李社长终于离职北上，投身革命。他临走前勉励我，要时刻保持清醒，继续用手中的笔针砭时事，唤醒沉沦的国人。李社长于我而言如师如友，他的离去使我愈觉孤独。

所幸，当此之际，我得到了一个真正的家人！

小飞竟是仕伦爹爹的养子，也就是我的弟弟！他原名叫柳梦赎！甚至，粟双飞便是我的梦得哥哥！

昨夜我醉意朦胧中向梦赎讲述了阿娘和仕伦爹爹的故事，梦赎听后激动不已，当即与我相认。他说，仕伦爹爹当年带着他重回太平城，却得到阿娘已经自杀的消息。仕伦爹爹认为阿娘的死是汪嗣繁的错，为了找机会给汪嗣繁下毒不惜上门行骗，最终被汪家人活活打死。

仕伦爹爹死后，梦赎走投无路，恰逢惊梦楼收学徒，梦赎便拜在了梦得哥哥门下。后来，机缘巧合之下，梦赎发现了梦得哥哥身上的那半块牡丹玉佩。仕伦爹爹曾经告诉梦赎，他和我娘的故事，还说他们的亲生儿子身上有半块雕刻着“得”字的玉佩。

梦赎将梦得哥哥的半块玉佩交于我，我取出我的半块玉佩与之相合，果然凑成了一块完整的牡丹玉佩。

柳下之梦终于得以成真！

一九二九年一月四日夜

今日是阿娘的死忌，也是梦得哥哥的生忌。梦赎带我到梦得哥哥的坟前祭拜。梦赎说，阿娘的遗体早被他从汪家的祖坟里掘出，与仕伦爹爹的遗体一起葬在梦得哥哥的墓穴下方。我们祭拜的，其实是仕伦爹爹、阿娘和梦得哥哥。

站在他们三人的坟前，我心内萌生随之而去的念头。

梦赎当下便觉察到我的想法，于是劝阻我：梦得哥哥是被粟莲君、吴纯一、郭奕清、闵月秀和丁兰害死的，根本死不瞑目，我与其就这么死了，不如活下来为他报仇。

我不明白梦赎为什么会这么说。

梦赎告诉我：如果不是丁兰移情别恋，梦得哥哥就不会为情所伤，转而爱上粟莲君。如果不是郭奕清贪赃枉法、助纣为虐，粟莲君不会被抓入狱，梦得哥哥也不会被吴纯一欺辱，更不会甘心情愿一次又一次遭受吴纯一践踏。如果不是闵月秀横刀夺爱，粟莲君就不会负心，舍我师父而去。如果不是这些人一步步残害逼迫，梦得哥哥最后怎么可能会走上不归路？

梦赎最后还说：我是梦得哥哥唯一还活在世上的血亲，如果连我都不帮他，他岂不是只能含冤九泉，永远不得瞑目？

我想了很久。也许梦赎说的都是对的。也许梦得哥哥一直在等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