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梁汉声

装甲步兵学院，模拟训练控制中心。

半圆形的大厅内，最显眼的就是那一面足足占据了整个半圆形墙面的光屏。此时，这面巨大的光屏被分割成了数千个画面，每个画面里，都是一名正在意识网络中完成着考核任务的学员。

林岳猜得没错，他们这些学员在拟真环境中的一举一动，都能落在大厅内每个人的眼皮子底下，清晰可见。

光屏往下，一直延伸到大门的，是一排排同样呈弧形排列的控制席位。每个席位上，都立着一面34寸的光屏，一排排的数据，或者一个个的画面，正在这些光屏上流动。

时不时地，操控员会根据考官的指示，向主控计算机输入指令。这边输入的是一条条指令，而对于身处拟真环境中的学员们来说，变化的，却是他们眼前的整个世界。

梁汉声斜靠在椅背上，右肘抵着椅子的扶手，右拳撑着腮，整个身体都朝着右侧半歪着，正对着面前的光屏出神。光屏里，是还在那片石林中，漫无目的地走着的林岳。

梁汉声保持着这个姿势已经有好一会儿工夫了。当林岳在仓惶的奔逃中突然转身，直面铺天盖地追来的行军蚁时，他脸上那原本如同恶作剧般的玩味儿笑容就消失了，取而代之的，就是现在这个如同石化般的愣神状态。

他的眼睛大睁着，依旧在看着光屏，可那眼神却没有了焦距。似乎，那目光已经穿过了光屏，投射到了不知道的远方。

梁汉声想起了三年前，第一次见到林岳时的情景。

三年前，南疆的茫茫戈壁，“鏖兵2146演习”。

同样是盛夏，可南疆的夜晚，却远不如这南京温暖。当太阳退下地平线，戈壁滩上的气温就开始迅速地下降。每当风呜咽着吹过，随同沙尘一起扑来的，便是彻骨的冰凉。

梁汉声以及他麾下的特战队员们，就在这冰凉透骨的夜色里潜行。环境匹配系统扭曲了光线，让他们几乎完全融进了这夜暗里，仿若一只只飘忽的幽灵。

作为“蓝军”指挥部一直藏着掖着，窝在手里头的那张王牌，他们今晚的任务，是对“红军”在东线上的前线指挥部进行“斩首”，瘫痪“红军”整个东线上的组织和指挥。一旦突袭成功，从演习开始到现在，一直隐忍着凝神蓄力的己方部队，就会立刻挥出早就捏紧了拳头，一举击穿“红军”的防线。然后，指挥部下的这盘棋就活了，不但活了，没准还能顺势屠掉“红军”的一条大龙。

“红军”的东线指挥部，就藏在前方10公里处的一片胡杨林里。负责前期侦察的排长熊学文已经带着他排里的兵再三确认过，那的的确确就是“红军”的指挥部，而不是一个用来迷惑人的假目标，更不是用来准备坑人的陷阱。

为了配合这次“斩首”，从演习一开始，就不停收缩战线的“蓝军”，今天破天荒地变得强硬起来，不但西线上硬顶着“红军”的攻势，半步不撤；东线上，更是主动出击，大有要与“红军”一决胜负的气势。

从看不见的电磁战场，再到空中、地面，己方大张旗鼓地“佯攻”，成功地牵扯住了东线“红军”的注意力。故而，虽然这“斩首”的过程，颇费了一番周章，但终归还是成功地端掉了对方的指挥部。

任务完成，接下来的，自然就是撤离战场。只有带着弟兄们坐上前来接应的“鹞鹰”，安全地返回营地，这个“斩首行动”，才能称得上圆满完成。如果不出意外的话，这应该是自己最后一次，以一名特战队员的身份执行任务了吧？是该有个完美的结局才行呵。

想及此，梁汉声的心里暗暗松了口气，同时，一股子不舍和莫名地感伤，却又悄然萦绕在了心头。这身军装穿了十二年，待到真要褪下的时候，又如何能舍得？

然而，令梁汉声，甚至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他们的撤离行动，却因为一个名叫林岳的上等兵而夭折。

梁汉声记得很清楚，那时，他们已经从乱成一锅粥的胡杨林里溜出来了，正赶往10公里外的集结点。接应他们返航的“鹞鹰”，就在那儿等着他们。

照理说，最困难的突袭任务都完成了，接下来的撤离，就应该和闲庭信步没什么区别。因为，这时候的“红军”部队，光应付发起正式攻势的“蓝军”都来不及，哪儿还会有精力来搭理他们？

可偏偏，就在这撤离的途中，他们的行踪，竟然被一个野战步兵团的巡逻队给发现了。指挥部被端的消息，此时自然已经传遍了“红军”在东线上的所有单位，故而，梁汉声他们的身份，也就呼之欲出。正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端了己方指挥部的元凶就在眼前，巡逻的步兵们，哪有任他们安然撤走的道理？

于是，一番惨烈的追逐，就此开始。

为了不被这些步兵黏住，再引来更多的追兵，梁汉声他们自然不会恋战，且打且走。对于已经达成了任务目标，只差这最后一步的特战队员们来说，因为恋战而增加无谓的伤亡，显然是不明智的。故而，对于这些追兵，只要甩开就好。毕竟，相比这些普通步兵的制式装甲，特战装甲在机动性上上，有着更大的优势。

本来，如果不出意外的话，梁汉声他们，完全可以从容地登上旋翼直升机，然后迅速地升空，让那些仅慢一线的步兵兄弟望空兴叹。

当时，他们距离已经停在“集结点”的鹞鹰，只剩不到百米的距离了。以装甲的极限冲刺速度，一百米的距离，也就三五秒的事儿。然而追兵在后，他们当然不能只顾撤退，而把后背露给对方，因此，只能彼此交替掩护着往后撤。

所以，为什么说命运是个爱捉弄人的老头儿呢。因为，他总喜欢，在你眼看着希望就要成真时，却在最后的关头，让你的希望成空。

而这个叫林岳的小子，就是被命运派来，令梁汉声希望落空的家伙。

那是自己作为一名特战军官，最后的一次任务啊，结果，就因为这个林岳，没能画个圆满的句号。试问，他梁汉声怎能不印象深刻？

林岳是怎么终结他的希望的呢？

梁汉声的眼睛，几乎眯成了一条线。那一幕，即便是他这个见惯了许多大场面的老特战队员，也会觉得震撼。穿了那么多年的动力装甲，他从来没想过，有人居然能用它飞起来。

没错，就是飞。当眼看着无法突破特种兵们的火力，阻止他们登机撤离的时候。那个名叫林岳的上等兵，让自己的装甲瞬间过载，然后，开始冲刺加速，当速度提到极致时，他的战友们，同样让自己的装甲进入了过载状态。而后，他们协力将踏地而起的林岳，扔上了半空。

在惯性的作用下，这不到百米的距离，被林岳一跃而过，飞过他们的头顶，重重地砸落在了他们的后方，那架舱门大开的“鹞鹰”跟前。

梁汉声他们还没从目瞪口呆中回过神来，这个把地上都砸出一个浅坑的家伙，又挣扎着站了起来，摇摇欲坠，却又怎么都不肯倒下。而被他拿在手上的东西，却让这些以胆大包天著名的特种兵，齐齐倒吸了一口凉气。那是一枚炸弹，还有炸弹的引爆器。

“你们……跑不了！”

估计是刚才跟地面硬碰硬地撞得太厉害，他的声音显得很吃力，而且，那摇摇晃晃、勉力才能维持住平衡的身躯，仿佛下一秒就会倒下去。可即便如此，他的双手仍然在身体的两侧高高地抬起来，不是投降，而是要把手上的东西给那帮特种兵看。

左手举着的是炸弹，捏在右手中的，是炸弹的引爆器。

“小兄弟，你看看你身后。”

梁汉声指了指那架“鹞鹰”旋翼机，舱门处，一门六管的速射机枪，在电机带动下缓缓转动的枪管，正对着林岳的后背。

“我知道！”林岳没有回头，反而把握着引爆器的右手举得更高了些。“但足够我按下它。”

“嗯，没错。”梁汉声点点头，“确实拦不住你引爆它，可是小兄弟，你想过没有？那样的话，你也得死，你的身体会被撕成碎块。”

“知道。”咳嗽了几声，林岳突然笑了。他半侧过身子，用抓着炸弹的左手，指着身后的“鹞鹰”一边笑，一边咳嗽。“但它也会被炸掉啊，然后，你们还怎么跑？”

“我说兄弟，有必要这么拼么？”梁汉声“嘶”地抽了口气。“如果这不是演习，你知道你这选择意味着什么么？”

林岳还在咳嗽，或许是为了能咳得舒服些，他将头盔的面甲收了起来，一张黝黑而年轻的脸，随着收起的面甲，映入了梁汉声眼里。若是肤色可以再白点儿，这张年轻的脸，还能更英俊一些。只是，眼下，这张脸却显得有点儿扭曲。嘴角处红色的血迹，还有那强压着，却压制不住的咳嗽表明，这个小伙子，受了不轻的内伤。

“知道啊！”咳嗽止息，林岳吐出了一口带血的唾沫，露齿而笑。白色的牙与红色的血，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如果这不是演习，它刚才就已经爆了。”

梁汉声愕然，而后沉默，再然后也笑了起来。

“小子有种！”他说。而后，他转过身，冲着自己的队员们摆了摆手。“都听见了吧？家伙都收起来吧，咱们认栽。”

随着特种兵们一个个束手就擒，步兵们齐齐发出了一声欢呼，在带队军官的指挥下，象征性地收缴了武器，将梁汉声这一干手下给看押了起来。

“小伙儿，叫什么？”

战斗结束，敌对的身份自然消失。一直强撑着不让自己倒下的林岳，心神一松，整个人就朝后倒了下去。

梁汉声一直留意着这小家伙的状态，一见不对，连忙伸手将他扶住，再缓缓坐到地上。扶着林岳坐稳之后，梁汉声也跟着一屁股坐了下来，拉开了面甲，很是感兴趣地看着这年轻的小伙儿，拉起了话。

“报告，我叫林岳。山林的林，山岳的岳。”

“山林的林，山岳的岳。不错，很有气势。”

“怎么想的？”

“什么？”

“就刚才啊，那么远的距离，从天上砸下来，不要命了？就算穿了身装甲，你也不是超人啊。”

“我……我没怎么想啊……”

林岳挠起了头皮，一副很不好意思的样子。期期艾艾了好半晌，才说了个令梁汉声无语的答案，就是想着不能让你们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