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十三

如果说成长是河，那么思念就是河里的水草。

韩优才在女儿欣怡出生后，就生了不再写日记的念头。等到儿子成功出生，他就彻底不写了，而只是回忆。

人也很奇怪，之前不在意的许多瞬间仿若攀附在岩石或者大树上的藤曼，在不经意间就已经枝桠满框。

在野外营地难以入眠的夜晚，对着明月，或者就是就着微弱的烛光，把自己浸没在无边的兴安岭的暗夜里，任由思绪随风。

韩成功在他**后从自家阁楼里无意中翻到的一本早已泛黄，甚至都脱了皮的日记本里读到了这么一段。他不知道同样泛黄的文字属于具体哪个年代，又是在什么状态下写就的。

但是，他读着读着，自己也沉浸在虚空的历史里。

我见惯了河里的水草被渔人破坏甚至拔除了扔到岸上——他们嫌水草碍事。但是，下一回我再投向水里的目光，依旧能看到随波婆娑的水草。

整个假期，能够让我暂缓思念的，除了先生留给我的一些他老人家没带走的线装书，就是在这一排院落背后的一眼望不到头的竹海里驻足停留一会儿了。

蒋家庄在这点看去也确实古怪，只在竹海边缘蜿蜒分布着一排房子，仿佛他们是被海浪推到沙滩上有些参差却也算得齐整的一线贝壳，而我们则是壳里的寄居蟹。

过了竹林，就是护着这一片地的河坎子，河也不宽，二三米而已，但是夏日里发水的时节，满河坎子都是光着屁股可劲扎猛子的男孩。

再隔出一大片农田，北边才又有一个村落，只不过，我是从来不去那个村的，甚至一点念想都没有。

我可以顺着田埂往前走上很远，而往北，我就到竹林的尽头见水即止。

说来好笑，我也曾效法过太公，在水边持着长杆钓鱼，可惜，鱼没有上钩几条，我自己倒被隐藏在不知何处的蚊虫狠狠叮了几口。

先生教我“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他老人家说当初就是冲着这片竹子才选择的我们村。而我后来的生物老师教会我，这一带的竹子学名叫做刚竹，是标准的乡土竹种，属于多年生一次结实植物，毕生也就开一次花，但抗性强，容易存活。

我也喜欢在闲暇的时候，搬一张不知道从哪位先组那里传下来的厚实的靠背圈椅，从堂屋的后门径直进入到竹林深处，找一块可以勉强望到蓝天白云的地方，坐着待上许久。

先生也爱这片竹海，在他兴致高的时候，他动辄就带着我们钻进来，不是吟诗就是画画。

他的诗作——后来我才陆续知道——多是古人早就写就的，但是，正因为它们就如同眼前的刚竹和我屁股下的圈椅一样，早就历经了无数年的风吹雨打而依旧坚挺、让人难舍难弃那样，看得出来，先生是从心底，不，是从骨子里喜爱。

其中先生最爱的是郑燮郑板桥先生的《竹石》，所谓咬定青山不放松，立根原在破岩中；千磨万击还坚劲，任尔东西南北风。

还有一首，也是先生反复吟诵的：

破土凌云节节高，寒驱三九领风骚。不流斑竹多情泪，甘为春山化雪涛。

不仅喜欢，他还常在他所作的画中题写，那个时刻，我们的眼里心里，除了竹子就是竹子，先生拿水墨，在我们的面前恣意挥洒，不一会儿，墨竹图就会呈现在我们面前。但见竹干或屈俯或劲挺，有的发轫于岩土挣扎着向上，有的生于悬崖而倒垂身姿，有的就只存半空里昂扬的一段。先生喜把竹枝画得虬曲，枝头轻轻向上一挑，就见密叶纷披，而又向四处奔放扩张。至于小枝，多画得柔和婉顺，枝与枝之间横斜曲直顾盼有情。

我喜欢那些凌空倚势的刚竹，他们就犹如龙翔，至于那些小枝，先生指着我们一群男娃说，她们就是凤舞，谁都离不开谁的。

可惜，我不仅画不来，也不明白先生的话意。

先生每每画完，就在纸角题诗，是换成那种最细的笔，并且屏住气息地题写。

茅舍小桥流水边，安居落户自怡然。

风摧体歪根犹正，雪压腰枝志更坚。

又有：身负盛名常守节，胸怀虚谷暗浮烟。寒霜暑热毫无畏，春夏秋冬四季妍。

先生也不难为我，只嘱咐我要作《人勤竹贤赋》，并且允准我构思经年，只可惜，我还没来得及行文，他老人家就不告而别。

有一种说法，是他们这些老派的文人不吃香了，政府要用新式的老师来管理我们。

很快，似乎就证实了这种说法，我们离开私塾到了学校后，不仅连桌子的规格和形制都发生了改变，变得不如从前高大气派了——人要弯着背躬着身子写字；而且我们书写的文字也都减少了不少比划。

这让我们不得不忘记过去！好在年轻人适应能力强，我们陆续都转了过来。

但是，当我回到这片竹子围护的世界，当我回忆起从前，我还是感到了难言的痛：先生就不能陪着我们一起走过来吗？

本以为进了竹海，会忘却思念，没想到又思念起先生来，百无聊赖之际，逼着自己填词一首，唤作《喝火令·思》。

弱柳夏如旧，轻歌夜永沉。恍兮离梦乱我心。

竹立画堂风去，

何处更追寻？

只道承欢见，无由染泪襟。彼时豪雨断弦琴。

一别天高，一别咽难禁，一别海涯云阔，不再仰容音。

又作《人勤竹贤赋》，期待着有一天重见先生之时，可以双手奉上，搏他老人家一赞。

……

自汉皇高祖开天，与民休息，人勤本业，而后萧规曹随，历文景简朴之治，遂有武帝大一统。

是时也，行中外朝制、刺史制、察举制，颁行推恩令，推行平准、均输、算缗、告缗，铸五铢钱，官府垄断盐、铁、酒之经营，抑制富商大贾豪强势力。又罢黜百家，独尊儒术，并设太学。

对外破闽越、南越、卫氏**、大宛，凿空西域、开丝绸之路，并开辟西南夷，大败匈奴！

然则器满自溢，人满则丧。又云月满则亏，人满则骄，武帝晚年巫蛊之祸，殷鉴不远矣！

何则人勤本业却抵不住乱自上始?又何则竹贤于野却无法上达天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