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别离

杨一山怔了一下，这才猛然想起自己已经成了和尚，伸手挠挠头皮，心念一动，低头合什：“阿弥陀佛。”

便在此时，一个上身穿着红布棉袄，胸脯微微凸起，背后拖着两条细细长辫，柳叶眉、玲珑鼻、樱桃嘴，约莫十七八岁的漂亮女子从茅草屋里跑了出来。

杨一山憋着嗓门道：“请问女施主，可曾见到杨一山杨师兄？师傅在山上等着他哩，甚是着急。”

那女子一怔：“我杨大哥早就上山去了呀。”

继而急急地问：“你在来的路上没碰见他？”

杨一山怕露了相，不敢抬首，只把头使劲摇了两下子：“小僧没有见到。可能走岔了，我这就追他去。”

便慢慢转了身，要出去。

那女子陡然间喝了一声：“慢着。”

杨一山立定身形：“女施主还有何事？”

那女子上前两步，围着他慢慢转了两圈，忽然间脸色骤变，失声叫了起来：“杨大哥，你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也不等他开口，两只肉拳咚咚咚擂在他身上：“叫你骗我、叫你骗我。”

杨一山忍不住哈哈大笑：“碧玲，吓着了吧？”

碧玲却是退后两步，脸上阴晴不定：“杨大哥，好好的，你为何要削发为僧？”

杨一山反问她：“我一直无人疼无人爱、无人理无人管，为何不能削发为僧？”

“胡说八道！”碧玲听他此言，急得呜呜呜地哭将起来，泪水如雨点般直往地上落，“谁不疼你、谁不爱你、谁不理你、谁不管你啦？真是揣着明白昧了良心。”

这一下弄得杨一山手足无措，赶紧上前扶她：“碧玲，我与你闹着玩的，别哭别哭。”

碧玲退后一步：“别碰我。”

跟着面色涨得通红：“你既然已经当了和尚，还回来干嘛？”

杨一山见她动了真格的，怕伤她心，不敢再瞎说八道的逗她，赶紧将事情的缘由讲了一下。

碧玲这才转涕为笑：“杨大哥，我就晓得你心里放不下我。”

杨一山说：“你帮我准备些干粮，我去与爷爷奶奶告个别。”

碧玲问他：“你什么时候走？”

杨一山回道：“马上。”

碧玲怔了一怔：“这么着急？”

杨一山点点头：“师尊有命。”

跟着道：“再说，打小鬼子要紧，我也不想耽误时间。”

碧玲见他这样讲，脸上憋得番茄似地，双手相互搓着、双脚在地上相互擦着，过了好长时间，这才嗯了一声，进厨房忙活去了。

杨一山进了西厢房，朝躺在床上的两位老人躬下身去：“爷爷，奶奶，一山回来了。”

床上两位正在病着的老人相互拽着慢慢坐了起来。

碧玲爷爷咳着说：“一山，你刚才在外面与碧玲讲的话，我们老两口都听得真真的。好男儿当为报效国家为第一已任，如今吃错了药的小鬼子到中国来横行霸道，干尽了坏事绝事，咱可不能伸头当任人宰割的羔羊，好歹也要想办法将他们赶尽杀绝，将他们撵到东洋大海中……你去吧，替我们多杀几个小鬼子。”

碧玲奶奶跟着说：“一山哪，若不是遇着你这么个大好人，半路上出手相救，打跑 了歹人，后来又一直帮着开垦荒地种庄稼，忙这忙那的，我们一家三口怕是早就不在人世了……”

慌得杨一山连连摆着手说：“奶奶，您老人家别说了，这是应该的。”

碧玲爷爷叹了口气：“若不是我们两个病着，不能下地忙活，好歹也要让碧玲和你一起打鬼子去。”

“是啊是啊。”碧玲奶奶跟着说，“一山，咱家碧玲要模样有模样、要女红有女红、要武艺有武艺，上得了厅堂下得了厨房，可是个有能耐的好女娃儿呀！”

“奶奶，你瞎说个啥呀？” 不知何时，碧玲已经来到了屋里，娇嗔着说。

两位老人一起呵呵笑了起来，接着又一起咳嗽个不停。

杨一山也跟着笑了一笑：“爷爷，奶奶，你们好好吃药，好好歇着，把身子调养好了，等有了空，一山就回来看你们。”

“哎。”两位老人一起应承。

又聊了几句，杨一山上前扶两位老人躺下，这才慢慢退了出去，顺手拿起齐眉棍，从碧玲手中接过包裹，又从身上掏出一件物事交给她，叮嘱说：“我已经与大师兄讲好了，若是家中遇着急难之事，你就在第一时间将它点燃，他听到哨音响起，会立刻带人下山帮你。”

碧玲嗯了一声，依偎在他身上：“杨大哥，若是伯父伯母又逼着你与那个春草成亲，你咋个办呀？”

杨一山一听之下，浑身直起鸡皮疙瘩，却又硬着头皮笑嘻嘻地说：“碧玲，岂不听人说，船到桥头自然直，车到山前必有路，这件事，我总会有办法慢慢解决的。”

碧玲也弄不清他讲的是真话还是假话，娇羞羞地说：“杨大哥，等爷爷奶奶身体好起来后，我就去找你。”

杨一山吃了一吓，将她推了出去：“你去哪里找我？”

碧玲咯咯地道：“当然是去你家乡湖城呀。”

杨一山把头摇得拨浪鼓似地：“不行不行不行。”

碧玲拿两只凤眼紧紧盯着他：“为啥不行？”

“碧玲。”杨一山耐心地解释说，“一来爷爷奶奶年岁已大，即便病都好了，也需要有人在眼前不断地精心照料，你实是不能走开；二来我的家乡湖城离这儿何止千里，人生地不熟的，你怎么去；三来如今小鬼子打了进来，连南京都被他们占领了，一路上兵荒马乱的，到处危机重重，你一个女孩子，生得又极其漂亮可爱，很容易受人欺负，多危险哪。”

碧玲顿时两眼圆睁，叫道：“谁敢欺负我，我就用你教的功夫打他个满地找牙。”

杨一山头都要晕了：“碧玲，你在家好好呆着，我一定会回来看你并娶你为妻的。”

碧玲先是听着很生气，后来又满面春风：“我的杨大哥，妹子逗你玩哩，瞧把你急得跟猴一样。”

杨一山这才松了口气，又叮嘱了她几句，这才出门而去。

碧玲恋恋不舍地叫道：“杨大哥，一路保重，可记着回来娶我。”

杨一山转身朝她挥挥手：“知道啦。”

行了几日，却见一路上满是四处奔跑的国军散兵游勇，还有拖儿带女逃荒避难的老百姓，禁不住倒吸了口凉气，心里便骂起千刀万剐的小鬼子来。

便在此时，前面传来声嘶力竭的喊叫声，跟着人声沸腾起来。

杨一山加快脚步朝前赶去，迎头正遇上七八个兵痞把两个肩扛着两包沉甸甸东西的同伴夹在中间，一边骂骂咧咧一边端着汉阳造上下左右比划着，横七竖八直朝自已身前撞来。

后面数十个老百姓一起叫着“还我们粮食，还我们粮食”一起朝前赶来。

两个兵痞回过身上，哗啦哗啦拉动枪栓，齐齐举手，同时朝天上放了两枪。

众百姓吃了一吓，不由得一起停下脚步，也不敢再喧哗，只呆呆地望着二人。

那个斜眼兵痞拿枪指点着众百姓：“他奶奶的都给老子听真喽，你们若是胆敢再跟着穷嚷嚷，老子可就不客气了，一人送你们一颗花生米，滚滚滚。”

言罢，拎着枪和另外一个家伙转身朝前面跑去。

这边打头的是个三十多岁黒乎乎长着两颗大牙精精瘦瘦的家伙，他见杨一山立在路中间挡住去路，十分生气，上前伸手用力推他：“小秃驴，别像根木桩杵在这儿，给老子滚到一边去。”

话音刚落，口中叫了一声：“哎哟我的娘。”身子往旁跌了出去，撞在地上哇哇直叫。

其余几个兵痞见状大惊失色，正要举枪，谁知眼前花了一花，只见一个灰影闪了一闪，不知怎地，手中长枪一瞬间都被缴了去，只吓得齐齐往后退了两步。

那边大牙扯着嗓子喊：“他娘的，快来帮老子一把唦。”

几个兵痞这才回过神来，纷纷围了过去。

遢鼻子问：“大哥，你咋的啦？”

大牙疼得满头大汗，捂着肋骨指着杨一山哆哆嗦嗦地说：“他他他……”

三四个兵痞弯腰将他连拉带拽托了起来。

“啊哟啊哟……”大牙面色急剧扭曲，眼泪鼻涕一起下，“疼死老子啦，他娘的都慢些呀。”

遢鼻子壮着胆子来到杨一山面前，叉着腰朝他骂道：“小秃驴，敢打我大哥，又抢老子们吃饭的家伙，是不是活腻味啦？”

杨一山笑嘻嘻地说：“这位军爷，你们打小鬼子没有本事，这会儿抢老百姓度命的粮食可是一点点都不含糊，佩服佩服。”

遢鼻子怔了一怔，继而暴跳如雷：“放屁，放屁。”

杨一山上前一步：“事实摆在眼前，我怎地放屁啦？”

遢鼻子流着泪叫道：“我们一个团上去，可是小鬼子火力实在太厉害，不到一天，整个团就只剩不到二百人，要不是我们逃得快，早就没有命了。”

杨一山一怔：“其他人呢？”

遢鼻子拿手揩着脸：“都各自逃命去了。”

杨一山又问：“你们当官的哩？”

遢鼻子听着浑身来气，急得往上猛地一跳：“他娘的，那些当官的为了保自己狗命，眼见情况不妙，早就丢下我们溜走了。”

杨一山着实吃了一惊：“怎么会有这样的事？”

遢鼻子冷笑一声：“你个毛手毛脚不谙世事的臭和尚，又哪里晓得世道之凶险、人心之叵测。”

杨一山无法反驳他，只好拿手指着已经来到近前的几十个老百姓：“那你们为何要抢他们的粮食？”

遢鼻子咧咧嘴：“我们已经三天三夜没有一点粮食下肚了。”

杨一山摇了摇头：“这位军爷，你可不能撒谎。”

遢鼻子怔了一怔：“我没有撒谎呀。”

杨一山嘿嘿地道：“若是三天三夜没有一点粮食下肚，你们还有力气走路？”

遢鼻子又怔了一怔：“可是我们真的饿呀。”

杨一山想了想：“你们把粮食还给他们，饿的问题我来帮你们解决。”

遢鼻子再次怔了一怔：“你咋个帮我们解决？”

杨一山朝他挥挥手：“我自有办法帮你们解决。”

遢鼻子回过头去问：“大哥……”

大牙这时已经稍稍缓过气来。

他十分的清楚，眼前这个臭和尚在骗自己。

但他也十分的明白，照刚才情形来看，眼前这个臭和尚手段太过厉害，似有邪术附体，不是一般二般的好惹，自己这边虽说是人多，动起手来却万万不是他的对手，弄不好几条烂命都要伤在他手中，人在屋檐下，不能不低头，于是有气无力地朝背着粮食的两人说道：“都把粮食放下吧。”

两人便将肩上的粮食一起放在地上。

“多谢。”杨一山合什朝几人笑了一笑，仰起头来喊道，“乡亲们，你们把粮食拿走吧。”

众百姓一起感他大恩大德，抬起粮食快步而去。

杨一山解下身上包裹，拿出碧玲给他淮备的香喷喷的烙饼：“来来来，都过来吃一点。”

几人一起围了过来，却见他包裹里还放着一把驳壳枪，都惊得往后退了一步。

当年杨一山怄气离开南京陆军步兵学校时，不知怎地，教官竟然谴人将派发给他的驳壳枪和两匣子弹赠送了他。

此时杨一山也未理会众人惊讶的神情，将烙饼拿出来一人分了一块。

七八个人肚子早已饿得咕咕直叫，伸手接过，随即使劲咀嚼起来。

大牙边吃边抹着嘴唇边朝他竖起大拇指：“这位大师傅，想不到你还真是说到做到，佩服。”

其余几人也一起朝他竖起大拇指：“佩服。”

杨一山摆了摆手：“各位军爷，兵荒马乱的，老百姓手中仅有的一点点粮食是用来度命的，下次想要吃的，想要吃饱吃好，可到小鬼子手里去抢。”

几人听他之言，一起噎住了。

大牙把头往前伸了伸：“你讲的好轻巧，小鬼子手里是有粮食，可咱们怎么去抢呀？”

杨一山伸手朝地上一指：“这些又不是烧火棍。”

大牙愣了一愣，随即连连摇头：“开玩笑。就凭咱们手中几杆破枪，送死去呀？”

七八个人一起嚷嚷：“不错不错。”

杨一山嘿嘿地道：“刚才你们不是用它逞能了？”

七八个人顿时噎住了：“你你你……”

杨一山哈哈一笑，不再理他们，收拾好包裹，拿起齐眉棍，大步朝前走去。

约莫行了三五里路，只听后面一阵嚷嚷：“前面那位大师傅，你等等，你等等。”

杨一山回过身去，笑嘻嘻地地说：“诸位军爷，我包裹里只剩下两三块烙饼了，不够你们分的。”

“不不不。” 大牙气喘吁吁的把手直晃，“这位大师傅，我们吃了你的口粮，心中愧疚得很，怎敢还要？”

杨一山不知所以：“哪你们……”

大牙定了定神，这才小心翼翼地问：“敢问这位大师傅，你这和尚是假冒的吧？”

杨一山稍稍一惊，脸上却是不动声色：“这位军爷开什么玩笑？你们凭什么讲我这和尚是假冒的？”

大牙笑嘻嘻地说：“这位大师傅，我们几个人方才议论了一下，都认为，你讲话时老是‘我我我’，很少讲‘贫僧’，也很少念‘阿弥陀佛’，包裹里又藏着驳壳枪，因此你这和尚应该是假冒的，对不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