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二章 探望战友

杨守信和鲁胜明的身子被燃烧弹烧伤后，就被野战医院运送到祖国进行救治。在**鸭绿江附近的野战医院虽然比前线的医院设施好了几百倍，但依然是无法救治一些重伤员，所以只能将一些重伤员运到祖国进行救治。

坐在返回祖国东北的苏联嘎斯汽车上，杨守信看着一直昏迷不醒的鲁胜明，心里是感到很愧疚。杨守信虽然也被烧伤了，只是左手臂和脖子的一部分被烧伤了，而鲁胜明却是整个上半身都被烧伤了，甚至半张脸也被烧伤了，看起来是人不人鬼不鬼的，而且被烧伤的皮肤组织是长着很多水泡，虽然都有被感染致命的危险。

看着那张被烧伤的脸，杨守信希望被烧伤的是自己。

杨守信虽然感觉自己被烧伤的部位是疼得厉害，但还是握着鲁胜明的手鼓励道：“胜明，你一直要挺住啊。”

鲁胜明仿佛听到了杨守信说的话，眼角流出了两滴泪水。

嘎斯汽车在弯弯曲曲的北**山路上摇摇晃晃行驶着，好久才跨过鸭绿江，进入中国丹东市。

一进入中国，杨守信和鲁胜明就被安排到当地最好的医院。但因为鲁胜明烧伤严重，当地医院无法医治，又被转移到沈阳军区总医院去了。

此次一别，杨守信和鲁胜明又失去了联系。

在丹东市医院接受了一个多月的治疗后，杨守信的烧伤基本上恢复得差不多了，但因为左手的肌肉被烧伤严重，整条手臂都萎缩了，等于一只手都跛了，行动是相当不便，返回战场也是不可能了。

杨守信看着被烧伤的左手和脖子部位，突然产生了一种轻生的冲动，毕竟从一个翩翩男子变成一个残疾人，很多人的心里都很难接受。

可当他想起被烧得面目全非的鲁胜明，又看到床边躺着的装满战友家书的帆布袋子，心里绝望慢慢消失了，又燃起了无限动力。

先去沈阳的大医院看看鲁胜明，然后再把战友们的家书都送到他们家人的手中吧。

杨守信在心里打好计划后，就收拾好行李，坐上开往沈阳的火车。

坐火车一天后，杨守信终于抵达沈阳军区总医院。

杨守信在大街上买了一些水果和补品来到沈阳军区总医院，在询问了众多医生后，终于找到鲁胜明。在杨守信打开门的那一刻，发现鲁胜明正坐在病床上，一脸忧郁地望着窗外，就是杨守信打开门他也没有听到。

杨守信站在门口看着他，发现他的左半边脸和脖子都被烧伤了，虽然伤口已经愈合，但那被烧得扭曲赤黑的皮肤却是怵目惊心。他那半张脸被烧得畸形了，如果在黑夜里出现，估计会吓死人。

脖子以下的部位被病服遮盖住了，但杨守信凭想象，依然知道那病服下的皮肤是怎样的残像。

杨守信心里是一阵难过，有种想哭的冲动，但却哭不出来。他心里带着愧疚，低声喊道：“胜明。”

鲁胜明听到有人在喊他，木然地转过头，看到门口站着的是杨守信，激动地说：“团长，你来了。”

他说完之后就呜呜哭起来，哭得是涕泪连连。

杨守信快步走过去，扶住鲁胜明的肩膀：“团长过来看你了，别哭了。”

本以为能够安慰鲁胜明，想不到鲁胜明却是放声大哭起来：“团长，我烧成这个样子，一辈子都算是毁了，一辈子就这样没了。”

“不会的，医生会医治好的伤的。”杨守信安慰着他，但却感到自己的语言是多么的苍白无力。

鲁胜明是流着泪：“医生都说治不好了，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走出医院都会吓坏人，真的不知道怎么活下去。”

“胜明，对不起，是我害了你啊。”杨守信说着道歉的话语。

鲁胜明摇着头：“团长，我没有怪过你，这一切都是可恶的美国鬼子造成的，只恨自己不能再上战场去打美国鬼子。”

杨守信紧紧握住他的手：“胜明，你是因为我才造成这样子的，以后不管你做了什么事情，只要我活着，我都会和你一起承担。”

鲁胜明也握住杨守信的手：“谢谢团长，我记住你的这句话了。”

杨守信给拿了一张纸递给他，问道：“胜明，以后有什么打算？”

鲁胜明擦干净眼泪，望了一眼窗外，断断续续地说：“等伤好了就回老家一趟去看看亲人们。这么多年没回家了，也不知道老家的亲人还在不在。”

杨守信道：“我也准备回老家一趟，去看看亲人们，然后把战友们的家书送到他们亲人手中。”

鲁胜明看向杨守信腰间褪色的帆布袋：“团长，这只青色的帆布袋，我看你背了十多年了，里面装的都是战友们的家书吗？”

杨守信点点头道：“是啊，里面装的都是战友的家书，有些已经保存了十多年了。”

他低头看了看腰间的帆布袋，十多年来一直跟随着他，一刻也没有分离。这是帆布袋子是当年他受伤后，在太行军区住院疗伤时，李素娟给他缝的。

看着这只帆布袋子，他又想起了李素娟这个敢爱敢恨的女孩子，上次遇到她已经是几个月前的时候了。在第一次战役时，杨守信被弹片击中，当时给杨守信包扎伤口的就是李素娟。

杨守信还清楚地记得她那天的脸蛋是被冻得通红通红的，连眉毛、眼睫毛和鼻孔都结冰了，但却一丝不苟地给杨守信包扎伤口。

鲁胜明见杨守信陷入沉思之中，就问道：“团长，这么多信件，你送得完吗？而且这兵荒马乱的，战友的很多亲人估计都搬家了，要么就是他们老家的地名变了，想要把信件送到他们亲人手中，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不如交给邮差，他们更专业。”

“你都说了，战友的亲人很多都搬家了，邮差又怎么可能送到战友的亲人手中。况且邮差也不可能单单只给你送信，他们还要给更多人送信呢。”

“可是，你也不能将你以后的日子都用在送信上啊。”

杨守信坦然一笑：“下半辈子长着呢，如果连这几百封家书都送不出去，还能做什么大事情呢？”

鲁胜明看着杨守信，然后感叹道：“团长，你有文化，打仗又厉害，又讲义气，我这一辈子都不可能达到你的境界。”

“每个人都有他的生活方式和选择的道路，我只不过是选择了一条适合我走的道路，在这条道路上走，我会走得更心安一些。”

两人聊了过去的戎马岁月，又聊了对以后生活的向往，一直聊到饭点。

杨守信去给鲁胜明买了炖鸡汤等快餐，两人在病房里吃了一顿。

吃完饭后，鲁胜明的心情明显好了很多，开口道：“团长，你猜我在医院里遇到了谁？”

杨守信很是好奇，问道：“你遇到了谁呢？”

“你猜猜？”

杨守信摇摇头：“别卖关子，我猜不出来。”

鲁胜明神秘地说：“前几天，我在医院里看到田中医生，他来到这里做主任医生了。”

“真的？你没有看错？”

“真的，没看错，我还跟他打了招呼了，可他没有认出我来，毕竟我的整个人都烧得不成样子了。”鲁胜明说完后，又是一阵黯然神伤。

杨守信道：“既然田中医生在这里，那我得好好拜访他。”

鲁胜明道：“你去问问护士，就知道他在哪个科室了。”

杨守信走出病房后，就向护士打听田中弘志在哪个科室。

护士也很是热情，告诉杨守信怎么去找田中弘志。

杨守信根据护士的指引，找到田中弘志。在杨守信推开门的那一刻，看到一个满头白发又容颜苍老的男子映入眼帘，此人正是田中弘志。

看到田中弘志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杨守信惊得张大嘴巴，几乎是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想不清楚一个四十多岁的人都变得这么苍老了。

推门声惊动了田中弘志，田中弘志站起来热情招呼杨守信，并给他端上一杯茶：“杨同志，您好啊，咱们有十多年没见面了。”

杨守信也感叹道：“是啊，十年眨眼就过去了，时间过得真是快啊。今天抽空过来探望你，十年来，你过得怎么样？”

田中弘志：“十年来，我一直在中国做医生，辗转了好多个地方，日日夜夜不停救治中国人，一刻都不敢停歇，一天也就睡四五个小时。”

杨守信不解：“田中医生，医治病人重要，但你的身体也重要啊，为什么要这么拼命？”

田中弘志那满是皱纹的脸上现出了愧意：“我们日本人杀害了几千万中国人，在中国犯下了滔天罪行，我只有不停地救治中国的病人，才能减轻我心中的罪恶感，弥补对中国人创伤。只要有病人在我手中死去，我心里就会感觉惭愧不安，觉得是自己害死了那个病人。”

怪不得田中弘志一下子变得那么苍老，原来是长期高强度工作加上沉重的心理负担才导致他变得这么苍老的。

杨守信看着他苍老的容颜和满头白发，感动到有想哭的冲动，一时间也不知道说什么好。此时此刻，矮个子的田中弘志在他心中的形象，却是变得非常高大。

田中弘志见杨守信不说话，就问道：“杨同志，你离开部队之后，准备做什么？”

杨守信回过神来，拍了拍腰间的帆布袋子：“我转业后，先到地方安顿好，然后就把牺牲战友的家书送到他们亲人手中。”

田中弘志看着他腰间的帆布袋子：“这个帆布袋子你带了这么多年了，看来你心里一直装着素娟同志啊。”

杨守信听到田中弘志提起李素娟，不置可否。

他接着说道：“我也有好几年没见过她了，不知道她过得怎么样？这小姑娘的心里可是一直都装着你啊。”

杨守信缓缓道：“我在**战场看到她了。”

听到杨守信说见到李素娟了，田中弘志是一阵激动，急忙问道：“她怎么样了？”

杨守信道：“她的相貌还是老样子，不过做事情稳重多了，还有医术也更加精湛了。”

“我一直以为这个姑娘长不大，看来这个姑娘还是长大了。”

“经历了战争和岁月的洗礼，每个人都会成长起来的。希望抗美援朝结束后，能够看到她凯旋归来。”

田中弘志竖起大拇指：“你们中国军队面对的是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军队，能够将联合国军推到三八线，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杨守信感慨道：“远赴异国他乡打仗，真的是比当年打小鬼子和国民党艰苦很多，尤其是后勤补给方面，**山路崎岖，加上美国空军的轰炸，很多补给都运不到前线。所以我们志愿军战士只能饿着肚子打仗，每一仗都打得异常艰辛。”

田中弘志赞道：“所以，你们志愿军战士是这个世界上战斗力最强的陆军。”他发现了杨守信的手臂有些异样，就问道：“杨同志，你的手臂怎么了？”

杨守信苦笑一声：“被美军的燃烧弹烧伤了，现在一条左手臂的肌肉萎缩，没有正常人的手臂灵活了。”

田中弘志很是感叹：“祸兮福所倚，这对你来说未必是一件坏事。”

杨守信沉没了，久久没有说话。的确，他受伤了，从**战场撤下来，未必是一件坏事。如果在**战场上继续打下去，他也不敢确定什么时候就被一枚子弹或者一发炮弹夺去了姓名。可作为一名军人，没有凯旋而归，而是因负伤退出战场，总是有一些遗憾。

田中弘志见他不说话，看到他帆布袋子李厚厚的一沓信封，急忙转移话题：“那么多战友的家书，这些战友的家人又在天南海北，中国那么大，要将战友的家书都送到他们亲人的手中，是一件很艰巨的事情。”

杨守信坚定地说：“我这辈子一个人送不完，就叫我儿子孙子继续送，总之，一定要把战友的家书送到他们亲人的手中。”

田中弘志赞道：“杨同志真是一位有心人。”

“答应战友的事情，就一定要做到。这是我能给牺牲战友做的最后一件事情了。”

田中弘志道：“杨同志，我有件事情想委托你，不知道你能不能帮我？”

杨守信道：“田中医生，你说吧，只要我能做到的，一定会帮你做的。”

田中弘志从抽屉里掏出一封信递给杨守信：“杨同志，这是我给家人写的信。你有机会就帮我邮寄给我的家人。”

杨守信接过信封，感觉信件是沉甸甸的，应该有十几页，看到信封上面写着一行隽秀日文，这日文写的是田中弘志家的地址。

杨守信有些不解：“田中医生，你为什么不亲自把信邮寄回家呢？”

田中弘志咳嗽了好一阵才说：“我的身体是越来越差了，我知道自己命不久矣，中日建交是遥遥无期，所以只能委托你在中日建交后，帮我把信邮寄回去。”

杨守信感觉这封信是沉甸甸的，好不容易才放进帆布袋子里。

两人又聊了一阵子后，就有一个护士急匆匆跑进来，慌慌张张地说：“田中医生，有个病人被铁砂枪打中了，已经送入手术室，需要马上动手术。”

田中弘志急忙戴上口罩，跟着护士快步走出去，一边走一边说：“杨同志，失陪了，我们下次再聊。”

杨守信点点头：“好。”

看着田中弘志瘦小的身子消失在走廊尽头，杨守信心里是五味杂陈，又很是感慨。

杨守信又返回到鲁胜明的病房，跟鲁胜明聊起了田中弘志这个人，两人又是一阵感慨。

那场手术做了整整一天，等将伤者身上的铁砂取出来后，田中弘志因为体力不支，晕倒在地上。

众医生和护士急忙把田中弘志送到急救室，但他却一直处于昏迷之中。

第二天，田中弘志终于醒了过来，他醒过来后，立刻把杨守信叫来，说有事情要吩咐。

杨守信坐在他的床边，安慰道：“田中医生，你好好养身体，不会有事的。”

田中弘志艰难抬起一只手搭在杨守信手上，断断续续地说：“杨同志，我感觉自己命不久矣，你以后方便了就把我的家书邮寄到我家人手中，拜托了。如果邮寄不出去，就把信烧了吧。”

杨守信紧握着他干枯的手：“田中医生，你放心，我一定会把你的家书送到你家人手中的。”

听到杨守信的承诺后，田中弘志枯老的容颜上显出了一丝丝欣慰，随即眼神是越来越暗淡无光，最后手也垂了下去。

杨守信见他失去了生命气息，大声哭嚎起来：“田中医生，田中医生。”

几个医生和护士给他做急救，但也是无力回天。田中弘志的生命就定格在四十岁。

两天后，杨守信参加了田中弘志的追掉会。他虽然是个日本人，但却有很多中国人来悼念他，毕竟被他救过的中国人太多了。

杨守信在医院里照顾了鲁胜明几天后，就跟鲁胜明道别。

离开时，杨守信道：“胜明，等你伤好后，如果回老家没有找到亲人，那就来找哥吧，下半辈子跟哥住在一起，也要有个照应。”

杨守信是看到他被烧成了残疾人，希望在下半辈子照顾他：“以后的日子，不过你做了什么事情，哥都会跟你一起承担。”

“团长，我会去找你的，你永远都是我的好兄弟。”鲁胜明说完之后又哽咽起来。

杨守信拍拍他的肩膀：“别哭了，我走了。”

他收拾好东西后，走出病房，朝医院大门走去，背后传来鲁胜明嚎啕大哭的声音，他的泪水也忍不住簌簌流下来。

路上的行人看到一个大男人在流泪，都好奇地看着他。

杨守信用衣袖擦干净眼泪后，朝车站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