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生所愿 上

十月下旬一段日子，连着好几日都是一样的天气，昏暗无光的天穹，刮过的锅底一般，只见几缕丝丝棱棱的惨淡清光。冬来的气息渐渐临近，正逐寸逐尺染过广袤无垠的大地万物。泠泠玉霜，草叶凌悬，旦夕之际的早晚时分，不时还见凛冬时才有的寒风沁体而过。大街小巷一片银芒洗地，不胜凄寒的藜莠艿稗，抖抖嗦嗦在寒风中的来往行人，秋末冬来的气息也越来越深。

等窗外一片清光透地时，一间黢黑的屋里，一位兀自迷怔心思、拥衾而坐的小姑娘，此刻还在眼瞅窗外一层氤氲霜白怔怔出神中。小莞今日晨起至此，还未从昨夜的迷梦中走出。又是那无比熟悉的场景，又是那深不见底的渊薮深山中，与往日里的幻梦一样，只是昨夜倒有些不同之处。

那是一处常年迷雾笼罩的谷壑，不见天光的深谷中另有一个山洞。洞口处挂了一副金字招牌，行云流水四个大字“少林正宗”，其中正是那些大口喝酒、大块吃肉，正在豪饮甘餍中的一群少林寺和尚。

四壁点起无数火盆火把，淋淋洒洒满地金汁玉露，其中又是三牲五鼎、山肤美豢、牛羊之荤、莼羹雉膏、甘脆肥醲摆了满桌。又是他们一群少林寺好和尚，又是一样的场景。没过多久，就见一群同样袒胸露怀、满面狰狞的和尚从洞外回来。一箱箱明珠玮宝、珍奇古玩，与几百个香娇玉嫩、花枝招展的少女被押了进来。

“方丈大哥，来看看吧！这回我们少林寺可是真是发大财了，这都是我们抢回来的。”

“好好好，真是辛苦你了，罗汉堂首座，和少林寺十八罗汉。来！先坐下喝一杯吧！”

姚夫子与伍世雄，连着身边一群大大小小、老老少少的和尚，都是平日里身边常见的一些人。隔墙王二婶成衣店掌柜，东大街卖鱼鲜的李寡妇，状元桥卖肉的屠夫，与几个常来杜风轩店里的老客。身后几百个被强掳来的女子中也有不少熟悉的面孔，翠珍婶家的四丫，对街香玉楼里的秀英秀花姐妹俩，还有几个年在五六十之间，皓发如雪、人样鰕朐的老媪，都是前街摆摊卖菜的。

但人太多，还是有许多迷糊了脸，看不真切的。伍世雄一个狞笑在脸，伸手从身边一个哭哭啼啼的青雉少女脸上捏了一把，还在向姚夫子，这位德高朝重的少林寺方丈说着来时的经过。堆积成山的金银财宝都摆在面前，流光溢彩，炫煌成辉，那边是几个上下手脚的和尚，还在推搡那些被劫来的如花少女。

“方丈大哥，我身体好，给我两个女人行不行？”睡眼惺忪，意兴阑珊，满脸倦怠疲顿的是平日里天天见的杜云峰。一个长长懒腰伸过，还在与姚夫子讨价还价。

姚夫子是从未见过的满面狰狞，一抹奸笑永凝嘴角，龙精虎猛着精神，朝着一众大大小小、老老少少和尚吩咐：“那是当然，大家少林寺好和尚，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这有什么不行的？女人嘛！你的就是我的，我的也就是你的，无非是个玩啊！”

“哎！方丈大哥，好像有人来了。”发现异状的是红瑛娘子，一点不像她平日里所见那副妩媚多姿、仪态万方的样子，一个古里古怪的光头，与姚夫子杜云峰等人一样的奸诈可怖在脸。

随着山洞里一众少林寺和尚齐声高喊：“什么人。”就见洞外的幽夜沉沉中，莫名而来的一抹如梦晨曦照进了洞里。

分花拂柳的形姿，岳峙渊嵉的气度，前后两个身影正步履款款而来。前一人锐目星眸，挺鼻修颚，行姿气度闲适从容、飘逸出众的是御清风。另一个紧跟在后，塌鼻鲤唇，眼歪嘴斜，一副猥琐败相的是魁劲彪。

等回忆到此处时，连小莞自己也有些莫名其妙。几年来千百个日日夜夜里所见的同一个梦，每次都是拂晓剑神戴澜岗一个人出现，可今日却不同，怎么又莫名其妙多出来个其貌不扬、矮胖臃肿的魁劲彪来。

她之所以有这个梦，还是因为几年来流传江湖已久的那位拂晓剑神戴澜岗所起。自小开始，一颗小小童真心灵中时时浮现的奇侠异士，只是从前不同，从来没有过清晰的面貌与行姿，只见那一抹灿灿炫耀、若梦若琦的晨曦中骁健英拔的身影。但此刻不同，是御清风的到来才让她补全了这个梦，而她心目中那位伟岸傲挺的奇侠也由拂晓剑神戴澜岗，不知不觉中变为了御清风。

接下来的事还是一样，神剑一出，万夫莫挡，只见一片载道哀鸿中东倒西落的身影，一抹炫煌绚烂的迷彩瞬间映亮深若渊底的洞窟。一样的梦境，是御清风的到来，为小莞补全这个梦境。但就不知道，魁劲彪怎么也进了她的梦境中。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应该就是近两天来与他交往过多所致。出门一趟江湖行，什么也没见到，反是与他相熟相近了不少。所以近两天来小莞还时时能想起他，一个其貌不扬行姿猥琐的魁捕头。

等晨起后来后院伙房里忙起事来，小莞还半昏半醒着，没从昨夜那个迷梦中走出。近些天来她有心事，是为去求御清风传授剑法的事。只可恨那个没半点诚心的韩骥泉，几天来也没再见到他，小莞还急着在等他，却不知道他近几天又去干了什么，还迟迟不见回来。

棱棱道道、坳垤不平的厚土，后院中间那片丛草泥泞地，近几天来也在飒飒寒风中渐渐板结厚盖。蔫萎不堪的腐草，东一茬，西一堆，夹裹着院里几株老树落下的金叶铺展遍地。咯咯乱叫的几只家禽，还在院里四处乱走觅食，抖索的如同后院老楼上所挂的两盏灯笼。一块摇荡在寒风中的木质招牌，早已在岁月无痕的剥蚀下磨化成一片，连上面的字迹都不显清晰。

“嗖嗖嗖”一颗颗石子在手中飞出去，前一颗是随手甩出的，跟手又是一颗，飞火掣电般追上去。火花四溅，金石传荡，两颗石子在半空中一撞，立即飞离了视野遁去无踪。

小莞是在想自己的心事，自从那天听魁劲彪一言之后才有的心事。还真没想到，他能这么看待自己的一手甩石子手艺。正如他所说，这难道是自己有练武学艺的灵性悟性。不过不管怎么说，魁劲彪是个好人，小莞能察觉的出，而且他对自己也好，还从没有人能以朋友这么看她，况且他也算是个闯荡过江湖的人。

“小莞啊！你这是在干什么？”杜云峰早在身边盯了她许久，一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就背靠在后院伙房门前，闷着头，迷失着目光，一个劲的乱甩石子。

灶上的火还在烧着，两口热气四溢的锅里还在卤制着一些豆干、肉食、猪骨之物。杜云峰一双筷子在手，正在检视锅里的肉食，最后还是耐不得满院乱飞乱叫的鸡飞鸭走寻了出来。这个小姑娘她有心事，杜云峰一眼就能看出来。

杜云峰说道：“这手艺还真不错，小莞啊！没想到你还有这样的一门功夫。”杜云峰说道。

“杜掌柜，连你也以为我的功夫不错！”闻言一喜、双目生光的小莞，本是无心之举，却没料到，连杜云峰也出口夸赞她的这门飞镖功夫。

杜云峰还是以往那个熟悉无比的杜云峰，此刻还是晨曦初露、夜梦刚醒之时，常年不变的一副睡眼惺忪、哈欠连天之态，揉把揉把眯缝成一线的浑眼，又是一个长长懒腰伸过。

等回身进伙房里，还远远丢来一句：“自然不错，早些年前，就见过你耍这个。当时我还和瑛儿说过，这孩子手艺不错，是块练武的料。不过，小莞你也别再打了，这鸡飞狗跳的，你也不嫌烦。”

小莞摇头晃脑，笑道：“杜掌柜，连你也说我是块练武的材料，这话什么意思？你没骗我吧？”

杜云峰说道：“怎么会？从小到大许多年里，你见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小莞，我反倒是奇怪，你是什么意思，大清早的就闹成这样，是有什么心事吗？”

房中的烟熏雾绕，杜云峰的身影已烟化消失在灶前的火光中，只听一个悠悠话音从里面传来。小莞还在张头张脑朝里边瞅，却见红瑛娘子正从前店那边过来，放下手中所拿的一些山蔌瓜果，接过杜云峰手上的活。杜云峰又是一个长长懒腰伸过，才踅身回往了前店。

红瑛娘子一步进门，就察觉到小莞今日不对之处。院里鸡飞狗跳一片乱，就见小莞手中的石子接二连三乱飞出去，打的墙头院下、老树垢土上一阵尘烟升腾，还兀自鬼魅着面目，咬牙切齿，歪鼻斜眼，打着手中石子。

红瑛娘子笑道：“小莞啊！你这是干什么？”

“没什么，我就是练功夫。”小莞说道：“红瑛娘子，你看我这门功夫怎么样？”

小莞是故意的，就是为让红瑛娘子来亲眼看看，续魁劲彪之后，没料到杜云峰也开口赞许她的这门手艺，是块练武的材料。这是在指什么，难道自己还真有习武的灵性与悟性，她心中自有所想，还一直在念着怎么去找御清风学剑。

“早就在看你练这个，现在是一天比一天好。”一个螓额秀眉、风姿袅娜的身影来到小莞身后，红瑛娘子说道。

在红瑛娘子眼中，小莞还始终是个孩子，多年来的相亲相近之下，另怀的一份真挚之情，小莞的一些心事也根本瞒不过她。红瑛娘子问道：“这几天你又跑去找那个御清风了？小莞，你是在想什么？”

“红瑛娘子，我就是想……。”小莞手中的功夫停了，依在她身边笑道：“我就是想去看看他，一位不知从何而来的剑侠。红瑛娘子，你知道他是从哪里来的？他以前又是干什么的？”

红瑛娘子摇头笑道：“小莞啊！这种事你也能来问我，我又哪知道这种事。这些都是江湖上的事，而我又不是什么江湖中人。”

小莞摇头晃脑，心有所思。这也不是她第一次听见红瑛娘子说这句话，只是可惜，正如她所说，杜云峰夫妻俩都不是什么江湖中人，有些事小莞也不好和他们说，而她此刻心中所念的无非就是自己这手甩石子的功夫。不是前些日子里随魁劲彪一趟出门，她还没一直没想过，原来自己也有一手好功夫。为将来的一个江湖梦，她一直在想着去找御清风学剑的事，而她也想找人来问问，自己是不是真有练武的灵性悟性，御清风又会不会收她为徒，将他那手神乎其神的剑法传授给她。

红瑛娘子眼中另含一股异样之情，笑道：“小莞，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从小到大就是这些江湖上的事。自那位清风神剑御清风来后，就一直见你去找他，怎么了，你到底在想什么？

小莞也不知道怎么和她说，自己从小到大一个梦想，就是因为御清风的出现，而变得炽热难耐、焦灼滚烫，时值今日，已捂不下按不住，渐成燎原之势。一步之遥而已，要是能学到御清风的一手神剑绝学，她的江湖梦自然可以实现。

小莞偏头蹙齃，一副孩子问大人模样，问道：“红瑛娘子，你看我这手飞镖功夫怎么样？是不是一块练武的材料。”

红瑛娘子笑道：“我可不知道，小莞啊！我又不是什么江湖上的人，你这可算是问道于盲了。以前我就见你使过这手飞镖功夫，应该不差吧？有那么几分样子。”

红瑛娘子这句话是违心的，她当然清楚小莞一手飞镖功夫怎么样，还真是一位百世难见的练武奇才。但她也有一些不为人知的秘密，只是小莞此刻还不知道，她也不想将小莞拖入一场末日浩劫中来。

红瑛娘子笑道：“你要想问，不妨去找伍捕头与姚夫子他们看看。姚夫子纵不是什么江湖中人，但他年老识广，久与江湖上走动的那些江湖人士有接触，什么事他也肯定知道。”

找姚夫子与伍捕头，小莞心里寻思着，或许也只能这样。只可恨那个半途而废的韩骥泉，至今还不见人影，要是有他在，自己早该去找御清风了。就为魁劲彪的一句话，她也相信自己是块练武的材料。还有伍世雄与魁劲彪两位捕头，最好还是与他们见面问问，小莞近些天来，还一直在想着怎么去见御清风求学剑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