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自不量力

这个喜欢读《江湖奇侠传》的政治学博士、大哲学家，对待感情问题不要说有多么理性。他对一个因为失恋想轻生的他的学生说：恋爱是个过程，恋爱的结局是结婚或不结婚。因此恋爱的幸福与否应从恋爱的全过程来看，而不应该仅仅用恋爱的结局来衡量。

这种尴尬持续的时间其实很短，金岳霖便已经恢复了惯有的逻辑思维模式，他只是轻微的在心里嘲笑了一下不知天高地厚的志摩和他自己，对两个人，他都没有留一点情面。

金岳霖记起来，“自不量力”是不久前他对志摩追徽因作的评价。

他对志摩说：林徽因与梁思成是青梅竹马，14岁就在他们父亲林长民和梁启超的撮合下有过单独约会的，虽然不能确定那时就私定终身，至少也是情投意合的两小无猜。况且林梁两家是世交，两位尊长都是对推翻封建皇朝有着杰出贡献的大人物，近代新**主义革命开端的“五四”运动，追根溯源，离不开两位“家长”的推波助浪。志摩，你想钻进去怎么可能！

但，现在，他想收回他的评价以及所有之前自己做的妄自菲薄、一厢情愿、孤陋寡闻的一切定义和判断，并立刻用带着很多灰尘的洋皮鞋使劲的跺上去，将它们踩得粉身碎骨，然后，再来一阵极其猛烈的山风，将它们统统吹到太平洋里面去。

“听说你最近又有不少新的诗作，可否让我俩尝个鲜？”

金岳霖东一榔头西一**地冷不丁蹦出这样一句话，就连他自己都觉得羞恐和震颤，一旁立着的志摩扭头扫了一眼比他还略高的眼睛绅士，心里多少有了一点猜疑，但，他也没有过多的在意，对于一个学政治和哲学的大脑，里面到底藏着多少古灵精怪的问题，没有人能说的清楚。

“你也喜欢写诗？”

林徽因扑闪着一双大眼睛，仰起头看着高大的绅士，身体却是纹丝不动，依旧端坐在绒面的椅子上，像是一朵映日的莲花，又像是一骨朵羞答答的海棠，但其实，她更像是盛开的玉兰，娇艳、妖娆、美轮美奂。

“是的，但没有你们这么多产，只是虫篆之技罢了。”

金岳霖的回答很简短，林徽因却听得真切，果然是个潇洒的绅士。她又多看了一眼一副老旧金丝眼镜后面的一双有点深邃、却又充满活力的眼睛，接着说道：

“年初听志摩说，胡也频等五位左联的烈士被枪杀，心中的苦痛近半年了积郁着，让我的病都有点好不起来，写的诗也是多牵强附会的，但，你们要是真想听，我读一首罢了。”

徐志摩知道徽因说的事，他是亲历者，那个拖着产后虚弱的身体，为了自己的爱人找自己和胡适等人托门子的丁玲，每天带着蜡黄的面容和滴血的心不停地到处去找人，内心的潜意识在告诫她，只有这样，才能扫掉心中的阴霾看到希望的光线，才能救出狱中自己孩子的父亲、自己的丈夫——胡也频，可惜天未遂人愿。

那段时间，复杂而凄凉的心情久久萦绕在徐志摩的精神世界，这终归是他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聆听死亡钟磬的哀鸣，他不停地思考，人生如梦，红尘过眼，命如纸鸢，命运到底是掌握在谁的手里？他没有答案，我们在这世界上一个旋生旋灭的偶然存在，从无中来，又要回到无中去，没有任何人任何事情能够改变这个宿命。而紧接着发生的另一件事，更让他唏嘘不止几乎如坠入悬崖般绝望。

半年前，他的母亲去世，他带着陆小曼千里回家奔丧，对这个娇惯、不知趣的交际花的儿媳，父亲原本就已经看不惯和反感了，这次回去，一些琐碎的小事加上父亲认原配张幼仪做了干女儿，使得公公和儿媳闹得不可开交，他甚至辞行时告知父亲，再也不会回这个家。

徐志摩杂乱的思绪被徽因柔美、清澈的读诗声，暂时断了开来。

那一晚我的船推出了河心，

澄蓝的天上托着密密的星。

那一晚你的手牵着我的手，

迷惘的星夜封锁起重愁。

那一晚你和我分定了方向，

两人各认取个生活的模样。

到如今我的船仍然在海面飘，

细弱的桅杆常在风涛里摇。

到如今太阳只在我背后徘徊，

层层的阴影留守在我周围。

到如今我还记着那一晚的天，

星光、眼泪、白茫茫的江边！

到如今我还想念你岸上的耕种：

红花儿黄花儿朵朵的生动。

那一天我希望要走到了顶层，

蜜一般酿出那记忆的滋润。

那一天我要挎上带羽翼的箭，

望着你花园里射一个满弦。

那一天你要听到鸟般的歌唱，

那便是我静候着你的赞赏。

那一天你要看到零乱的花影，

那便是我私闯入当年的边境！

一个人把自己比喻成什么，其实骨子里就是自己的化身，往往注定了同样的结局。一个人眼睛里看到了什么，其实骨子里就是自己的生活，往往注定了他一生的牵绊。

金岳霖读过这首诗，这不是最新的徽因的作品，大概是发表在今年上半年《诗刊》的某期上，诗的名字叫他印象颇深——《那一晚》。这诗的内容就是换个小学生看也再明朗不过，那是在康桥时徽因和志摩真切发生的过往，以及她突然不辞而别若干年中的种种实在复杂的心境。而此刻，徽因选这首诗读给两人的心意，他恍惚中似乎能猜透几分，但，又不是非常确定。他用余光射向志摩的双眸，他仿佛看到了泪光一闪一闪，他没有急于发表感言，默默地观察着。

徐志摩终于再次梦一般地回到了康桥，但又是一瞬，内心无情的**开始狠命地抽在他柔软的胸膛，他已经失去了太多的勇气和生命般的东西，有些东西，一旦错过便永生的天各一方、候鸟远归去。而且，近来无情的岁月和奔波的生活，亦快要将他榨干血液，吸尽精华，除了更多的陪伴和踌躇满志，他能做的都已经枯竭。他大着胆子向徽因的双眸望去，本渴望万种的柔情和轻柔的抚触，但，还没有等他熬过等待的磨炼，徽因的眼神已经将他拽回到当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