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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黑白双煞

小说:海猫岛 作者:战铮 更新时间:2020/9/23 16:09:05

林海对父亲只有一个朦胧的记忆,林老大唯一的具体影像就是家里至今保存的那张照片。照片上林父披戴着大红花,或许是因为紧张,表情略显生硬,但看起来却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

那是他在县劳动模范表彰大会上照的。

老大的名头自然不是随随便便叫的,林老大不但多年捕鱼量在全镇乃至全县第一,而且为人正直、豪爽、善良,为一方乡里所称颂。按理说,一家人不管两家事,关起门来各过各的日子,但是老大的威信就在于,管着你了,你还要信服我。

据说,林老大曾因为本家一小辈不赡养老人,居然跑上门把人家一顿暴揍,临了被打的还要上门道歉。路见不平一声吼,似乎在中国的传统文化里是民间认可的一种行为。当然了,这一声“吼”也不是任谁都可以做到的,一般来说“吼”的人自身的品行、为人被大家所认可方才有这个资格,而且在这个资格的背后通常承载着很大的责任。试想倘若西门庆去捉他人的奸,岂不叫众人笑掉了大牙?林老大为人豪爽,不管谁家有个什么大事小情有求必应,你开口求我那是给我面子,不找我帮忙反倒是瞧不起我了。在这偏居一隅的海猫岛,“义气”一直具有很强的统治力。

这两年改革了,再也不像以前干多干少没什么两样,超额完成任务有奖金,赶上好政策,终于过上好日子了。

林老大仗义疏财,广为人知。虽然因为捕鱼成绩好,得到的分成和奖金不少,是最早的“万元户”,但除了一栋小楼,手里却并没有多少钱。也幸亏林母打定主意为孩子着想修建了这栋小楼,否则即便有再多的钱也会被他疏散掉。

因为,他是老大。

大家一般称呼林海的父亲为“老大”,但只有少数几个人叫他“黑子”,而黄毛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但这也不过是他对林老大称呼他“白条”的一个反衬而已。

“黑子”和“白条”在私下里被人称呼为“黑白双煞”。因为,在这一带,没有人比他俩的一对机帆船能捕获更多的鱼,理所当然是鱼虾的“黑白双煞”。

昨天,镇里发来电报,预报这几天会有大风天气。接到警报,多数渔船纷纷撤回渔港了,“黑白双煞”却并不在意——离岸也不是太远,何况装了机器。帆船换成机帆船后,速度快了许多,见势不妙,现往回赶都来得及。再者,天气预报也不是太准,十个倒有九个是谎报。倘若每次都往回跑,光油钱都需要很大的开支。

“黑白双煞”的名头,不但意味着二人捕鱼的技术高,知道何时、哪里有渔汛,同时也意味着二人艺高人胆大。

对于“黑白双煞”来说,渔获的意义不仅仅是生存的必需,“第一”这个荣誉才是追求的核心。就像是刀客,平庸的刀客可以有成功,也可以有失败。而对于顶尖高手而言,一旦站在了顶峰,就必须付出毕生的精力来维护自己的荣誉。

这几天渔汛特别好,多数渔船都回去了,正好趁机多拉几网好鱼。有时林老大甚至很享受这种在风浪中捕鱼的惊险和刺激。只凭一页扁舟虎口拔牙,向波涛汹涌的大海挑战,掠夺他的子民,这种由征服而引发的快感是无法言喻的。

“收网喽!”船员虽然打出了旗语,还是习惯性地扯起嗓子喊了起来。收网啦、收获啦、回家啦。喜悦、激动的情绪在船员中间弥漫开来。

渔网收拢,从纹车缠动渔网时吱吱嘎嘎的沉闷声响里,林老大已经得悉这又是一网好鱼。

渔网被彻底吊起来,拉杆子的打开网腚绳,鱼群呼啦一下铺满了甲板。山一样的鱼噗啦啦跃动着试图摆脱地球引力的束缚跳回大海,甲板上顿时变成了鳞光耀动的“渔乐场”。林老大不由得咧嘴哈哈大笑了起来。阳光照在他古铜色的脸上,镀出了一道黑亮的色彩。

生活是如此之幸福美满。收获啦!收工啦!回家喽!

他似乎能闻到婆娘炖的鱼的香味了。

林母擅长做鱼,各种各样的鱼经她的手一处理,味道总是比别人做得更好些。家焖黄花鱼、清蒸加吉鱼、清汤老板鱼、红烧鲅鱼、刀鱼、干烧小嘴鱼、炸长脖鱼、牙鲆鱼饺子。累了、饿了,炕头一坐,品品婆娘的厨艺,再来几盅烧刀子,什么是生活?这就是生活!

遥望天际,天色格外地明亮。林老大明白,这是暴风雨的前兆,风雨真的要来了,于是招呼船员打旗语命令跟船返航。两船稍微靠近,林老大打开船舵楼侧铉窗对“白条”喊:“我说,今天收成不错啊,晚上到我家叫你嫂子弄俩菜咱哥俩儿喝一杯!”

“白条”可没有那么大的嗓门回应,只是笑笑挥手示意明白。

一路劈波斩浪,“黑白双煞”直奔家的方向而去。林老大目光沉定,把舵的双手坚定有力。他相信,在暴风雨到来之前,船一定会开回去的。

“老大,不好了,跟船怎么被甩下了!”大副回头一望不见跟船的影子,焦虑地对林老大喊了起来。

林老大心底一沉,把舵交给大副,拎起望远镜跳出舵楼门向后望,只见跟船船身在风浪中失去了控制,随波逐流前仰后合,船身完全侧离了航道,心底暗呼一声:“不好!十有八九是船坏了。”

林老大急忙命令大副掌舵调头奔跟船而去。两船靠牢,林老大一个鱼跃跳上跟船。船上的船员早已乱作一团,“白条”也是满脸汗水,见林老大来了,沉声道:“黑子,真他妈的会挑个时候坏,这下子怕是开不回去了。”

风势渐强,海浪也开始喧嚣起来,“啪”“啪”“啪”地拍打着船舷,像是一只要爬上船却没有多少力气的软塌塌的水怪。

林老大看看远处黑压压逼近的乌云,心情不由焦急起来:“估计什么时候能修好?”

“配件儿烧坏了,恐怕是没辙了。”“白条”无奈地说道。

“不行,风马上要起了,不能等。这样吧,你去把头船开回去,跟船由我扬帆驾驶。”若论起驾驶帆船技术,还没有人能比上他。但这个时候需要的不仅仅是驾驶技术,更多的是老大的魄力。

“‘黑白双煞’是一体的,你驾帆船叫我逃跑,哦,英雄你当,叫别人戳我脊梁骨是不?小算盘打得倒是挺响。”“白条”当然不会丢下老朋友自己走的。

“什么英雄不英雄的,现在是人命关天的当口,把船交给年轻人开回去你放心?”

“我放心。年轻人驾驶帆船赶不上咱们,可是摆弄机器可比咱们厉害多了。再说了,咱们不也是从年轻时过来的?”“白条”依然坚持自己的方案。

拗不过白条,林老大只好叫其他人先走,只留下白条和两个帮手。海边人没有弃船逃命的习惯。船只对于渔民来说,就像侠客手里的刀。

林老大二十多年的海上生涯,见的风浪多去了,有信心挺过这一关。扬起帆,林老大命令其他人把船舱里的货物卸掉。船上装了柴油机,足可以压载了。

林老大不着急的另一个原因是,这个季节起的是南风,船借风势,正奔家的方向而去。按照这个速度,下午船就可以赶回家,吃晚饭还赶趟儿。

乌云以出乎预料的速度黑压压从头顶压过。厚重的含雨云层将海面笼罩得漆黑一片。几声炸雷响过,将天幕炸开几道裂口,瞬时暴雨携带着黄豆大的冰雹倾盆倒下,砸在甲板上发出“咔嚓”“咔嚓”的声响,海浪也像开了锅一般逐渐沸腾起来,整个海洋突然间变得水濛濛一片,舵楼玻璃被瓢泼的暴雨蒙住,什么也看不到。林老大的心里逐渐笼上一层阴云,以往驾驶帆船出海,大家都走不远,也没必要走很远就可以有很好的渔获,即便有风现往回赶也来得及。但这几年,渔业资源渐不如昔,船只也只有越来越往远洋才可以捕到更多的鱼。但谁也没有想到这一次是开着机器出去、扬着帆回来的,就像一只飞到沙漠深处突然折翅的雄鹰。

风势渐强,船身不断猛烈起伏,船帆也发出“呼隆隆”的闷响。林老大连忙命令船员将船舱锁住避免灌进海水,同时将船帆下降一半。

海浪像一头逐渐苏醒的巨兽,越来越狂躁地摆动着身躯想要甩掉一切羁绊。共振将本来杂乱无序互相拥挤消逝的能量汇集起来,逐渐将海浪推涌成了座座山的形状。船只落在波谷,被巨大的海浪抬起几乎呈仰角爬向波峰,而波峰则像山一样横亘在眼前。两位被留下的船员这时早已狂吐起来,饶是经历过大风大浪,他们也没见识过这样的阵势。

“快,咱们出去把船帆全部降下。”见此架势白条发出命令。

“不用了,出去怕是就回不来了。”林老大这时却出奇地静下来。

风、雨、浪,模糊了家的方向。

船身被掀到波峰,又像过山车一样急速滑向谷底。船身借势直接扎进水里,海浪漫过甲板吞噬了船身,许久才冒了出来。船头硬生生地从海浪里弹出来,一合一仰之间,桅杆被连根折断。只听咔嚓嚓一声闷响,舵楼被倒下的桅杆重重地砸出一道裂口。

第二天,人们看到已经没有了舵楼的船像只海面浮棺一样,没有一丝生机地被海浪戏耍着。

又过了几天,人们发现了林老大的遗骸。他的双手是呈半握状的。

握着舵盘的姿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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