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老九来了

老九当然不是在家里排行老九的。老九这个年龄段的只怕有兄妹的都少。老九是在那个十个人住的寝室里行九的。

学生时代的友谊，似乎总该配上古典吉他的优美弦音和淡淡的慢镜头回忆起来才好。老九是林海高中时的下铺，也是林海最好的朋友。没有人知道为什么一个人会和另一人成为朋友，正如没有人知道谁会和谁相恋——感情，本来就不是纯理性的。但是有一点是可以确定的，那就是老九要来了，而且带着老婆来。老九的老婆王妍也是他们的同学。

毕业、工作、安家，每个人都在为自己的生活而奔波忙碌。加上林海和韩雪的婚礼从简，都没告诉别人，两个人虽然共处一座城市，却有将近两年不见了。

林海其实很不希望老九来的。不为别的，怎么着老九也算走南闯北了，也不是没见过海滩，一个海猫岛有什么好看的？而且这里也没有像样的酒店。可是老九说：“你老跟大家说你家的海怎么好，我一定要亲眼看一看是不是吹牛。就照着农村风格来，否则不付钱！”

照什么风格来他都不会付钱的。付钱的不会来，来的不会付钱。

村口，老九和王妍到了，俩人从小客车上下来，林海稍微有点眼晕。老九是几年前老九的充气版，王妍则是几年前王妍的女人版。

林海张开双臂夸张地扑过去：“陆小凤！”

“香帅！”

老九上下打量着林海：“真有渔民的味道啊。我这个学水产的跟大海不沾边，搞起规划了，学画画的倒变成渔民了。好、好，见到你灰头土脸我很欣慰啊！”

林海哈哈大笑道：“看到陆小凤没了四条眉毛，又肥又白像个太监我更是高兴得不得了啊！”

看到两个大男人孩子般斗嘴，王妍早就笑得灿烂起来了。原来有时女人比女孩子笑起来更有韵味。

男人通常是一种很自恋的动物，即便最丑的男人也可以嘲笑女人的相貌，而稍微长得像样的就难免把自己神化了。林海古龙小说看得多了，自封楚香帅，而最好的哥们儿老九虽然相貌算不得很出众，只因为有两撇浓密的胡须则被林海封为陆小凤。只是，陆小凤的嘴巴现在光秃秃的，比女人的嘴巴还要光亮。

韩雪有事不能陪，老九两口也不甚介意。

路况不佳，摩托车一路颠簸，林海打趣道：“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啊。”

老九咬牙切齿道：“我来就是为了剥去你的画皮的，拼了老命也要坚持。”刚能看到海，老九已经开始为沿途的风景陶醉起来了。八月中旬的太阳毒辣辣的，但是被清凉的海风那么一吹，直叫人觉得浑身舒适无比。

到了林家，老九先是礼节性地拜会了林母，然后几个人就来到了月亮湾。

公路上三三两两停着各色汽车。大腹便便的男人、花枝招展撑着小花伞的女人、欢呼雀跃的小孩儿，都在尽情享受着和煦的阳光与清凉的海风交融起来的那种灿烂而舒适的感觉。海滩上零散地树着一些遮阳伞和小账篷，为海滩平添了几分亮丽的色彩。被晒得黑不溜秋的光屁股的当地孩崽子在海里扎着猛子比试身手高低，而没有比小孩子多穿多少的比基尼女郎时不时被淹没小腿的海浪惊扰得发出欢快的尖叫声。这越发刺激在深水区斗勇的小崽子炫耀起自己的泳技了。踩水、扎猛子、打水仗，直把一片湛蓝的海水折腾得水花四溅。

这一刻的景象，恍如时空错乱，原始与现代交融一处，仿佛关公与秦琼并肩而立。

老九要当地风味，林海就给他准备了当地风味的聚餐。新打捞的海鲜大锅煮了大盆端上，山后种的黄瓜和西红柿是由王妍亲手摘的。林海有时觉得很奇怪，城里人在亲手摘下黄瓜和西红柿时为什么一定要大呼小叫的。

露天的一口大锅里烀着早上新宰的山羊，温泉般咕嘟嘟翻滚着奶白的汤。有游人走过，不时有打听羊汤卖不卖的。见此情景，林海笑笑道：“老九，你可是耽误我的生意了。”

满潮，海浪稍微有点大了。海浪把石子弄得哗啦啦地响，叫人感觉懒洋洋又惬意无比。林滨、大眼儿等人简单陪了陪就撤了。老九和王妍席卷着海鲜和羊汤边吃边称道着。林海打趣道：“老土啊，没吃过海鲜，还是没喝过羊汤？”

老九狡辩道：“知道吗，张贤亮他老人家写过一篇文章，说不管在什么地方喝羊汤都喝不出被下放时喝羊汤的滋味——土窑前端一缺口的海碗，就往那儿一蹲，阳光那么一晒，旁边再溜达一条摇尾乞食的大黄狗，感觉就有了。海鲜更不用说了，刚离开大海就进了锅，鲜！只有在海边看着海鲜上来进了锅才有吃海鲜的感觉；只有背靠青山看着羊熬成汤，才有吃羊的感觉。”

王妍笑道：“毛病吧你，下次吃猪肉你得在猪圈里摆一桌！”

老九掏出一支烟递给林海：“香帅，还记得不，高中时没钱抽好烟，一般都是一块钱左右的。有一次我搞了个十块钱的香烟的烟盒，里面装上两块钱的烟，晚间一人发了一支，夜色里只能看到烟盒的大字，看不到烟嘴上的小字，咱们一群穷鬼一边抽一边感慨——十块钱的烟就是好抽啊。”

林海早就戒了烟了，但还是接过烟对着王妍大笑道：“还说别人，那次他拉屎，带纸不多，谁料那几天拉稀，揩了数次屁股没揩干净，最后一下子不小心把纸弄破了。因为光线不好看不清，这家伙慌神怕脏东西粘手上了就闻了一闻，恰好被老三看到，回屋到处喊——老九真有个性，屎粘手上了还要闻闻味道。”

“哈哈哈，是啊，那时多好啊，什么也不想，就像这眼前的海水，不掺杂一点多余的东西。多想回到过去啊！”

“感情和海水是一样的，一旦被污染了，就很难再漂清啦！就像王妍当初追我，现在变成你老婆了，我现在后悔了想追她也找不到以前的感觉喽！”

“少来啊，我什么时候追你来着，别臭美了！”

“老婆，就别撇清了，咱们三人组当时可是笑傲校园啊。追不追我还不知道吗，花痴似的整天给人家织毛衣、洗衣服的，猪都能看得出来。”

几个人都有了些醉意，王妍面如桃花，矇眬着双眼问林海：“林海，你给我老实交待，我哪点配不上你了，对我爱搭不理的。”

林海哽着嗓子道：“大小姐，高中啊，读书累得要死，哪里有心情风花雪月？再说了，我不努力的话，户口本上一个农业户口四个字连做工人的资格都没有，是要回家打一辈子鱼的啊。”

“干什么呢，一对狗男女，一唱一和的。现在后悔还来得及啊，林海你把她带走，我正好消停。现在的小姑娘可多，哥哥长哥哥短地叫得我心痒痒，正好再浪漫一次。”

说笑间过了小半晌。林海总觉得招待远方的客人还是去海猫岛好。从那个角度看海，视野特别开阔，有点登泰山而一览众山小的感觉。

林海感觉自己就像导游一样，客人到了海猫岛会有什么样的反应心中一清二楚。“哇”“啊”“哎呀”，甚至什么人会有什么感叹方式都能预先想到。

老九和王妍被眼前的美景吸引着，不断感慨着海猫岛周边自然、原始之美。老九出主意道：“香帅，你可以在这里建一个大型的度假村，保准赚钱。”

“为什么要建度假村呢？”

“你想，城里人看腻歪了高楼大厦，谁不愿意看看原始些的风光啊？我是搞规划的，走南闯北见得多去了，这里啊，将来有前途。”

林海微笑不语，不由暗想：来的人多了还是原始风味吗？

山崖上的天使鸟的数量明显多了起来。春天的雏鸟已经快长成了。再过一阵子，它们便将开启生命中的第一次迁徙之旅。到了远方，那里的人们会不会爱护它们呢？

似乎每个人对天使鸟都很感兴趣，老九和王妍也不例外。在听说它们秋天要飞往南方的时候，老九好奇地问这是为什么？

林海也不知道。温度？食物？但不管怎么说，但愿它们生活得好。

远处漂移着一块暗调的色块，老九好奇地问道：“那个是什么，鱼群吗？”

“哎，我说哥们儿，虽然在衙门里混，可别忘了你是学水产的啊，海里的东西你可比我专业啊。”林海也不是很明了。鱼群？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鱼群啊，有这么大的鱼群吗？

“专业？我那是纸上谈兵，还没有你有经验。如果说专业的话，我说那是赤潮，可这里怎么会有赤潮呢？海水那么纯净，又没有污染源，不可能！”老九面红耳赤，显然是有点大了。

夜间，大眼儿组织一群游客在海滩上燃起了几堆篝火。一群人吃着烧烤，喝着扎啤，玩得不亦乐乎，扰得月亮湾失去了往日的宁静，但也为往日稍显寂静的夜晚平添了几分生气。

谁也没有想到大眼儿居然有商业天赋，在长长的院子里盖满了厢房，连自己住的房子都缩到两间厢房里了，空下房间搞起了什么农家乐。或许大眼儿这样的人天生就是为了娱乐和商业而生的，上天把他丢到林家村这个商业欠发达的角落，本身就是对他的天赋的浪费。

林海几个也临时加入了大眼儿带的客人里，大家一夜狂欢，尽兴而归。后来大眼儿对林海神秘兮兮地说：“这城里人还真他妈的有钱，俺娘秋天拾的草烧不了，弄海边一点就是二百元。啤酒喝的、海鲜吃的就好像不要钱白给似的。”

林家村、海猫岛就像是人猿泰山一样，被现代人突然发现了，奉为奇宝。但泰山之所以为泰山，正因为它的原始性，若被强行驯化，则失去了它的本色。不过，人的贪婪本性注定了，宁可要一只笼子里的泰山，也不要一个行走在森林里看不到的泰山。

“香帅就是香帅，过的日子都那么逍遥，我真他妈的羡慕你啊。”

“少跟我说风凉话，有多少人羡慕你的工作啊，排着队削尖了脑袋想进去的都进不去。”

“哎，个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啊！不过，说实话，海猫岛这个地方还真是块宝地，就这么荒着有点浪费。我要是你啊，能做很多事情，就像我方才说的，搞一个大型度假中心，将旅游资源开发出来，既丰富了群众的娱乐生活，又能解决就业问题，多好！”

“官府的就是官府的，都不会说人话了，唠嗑都像他妈的做报告。哎，对了，要是真的修建度假村，是不是要经过你们规划部门审批啊？”

“当然了，行政审批、行政处罚县级以上行政部门才有权限的。香帅，网络时代了，信息量很大的，要多学习学习，与时俱进嘛！否则你就Out了。”

“少跟我打官腔。你说的那个赤潮是什么东西来着？”

“什么？嗯，挺好，这里挺好。我还会再来的。”老九呓语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