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父亲的梦想

我爷爷年轻那个时候正是军阀混战的年代，到处都是战争，为了补充损失的兵员，所有的军队都在抓壮丁。被抓去的壮丁多数稀里糊涂地死在了战场上，能活着回来的极少。爷爷天天东躲西藏，过着战战战兢的日子。有一次为了躲避战火藏在茂密的树林里三天三夜，被一条毒蛇咬伤了小腿，靠着一些草药，才勉强活了下来。

所以爷爷很怕蛇，也很怕当兵。在他看来，被毒蛇咬了，会死人。当兵打仗，也会死人。

爷爷的怕，注定了父亲的悲哀。

父亲是一九四七年出生的，等他十八岁的时候，**领导的人民共和国已经成立了十六年。

六十年代，国家很穷，粮食匮乏，到处都饿死人。

我们家处于沂蒙山区的边缘，贫瘠的土地上生产出的粮食，养活不了多少人，比起别的地方来，更穷，饿死的人也更多。隔不了几天，就会有被饿死的人埋进黄土。一把瘦骨嶙峋的尸骨，肥沃不了几寸土地。

活着，是绝大多数人唯一的梦想。

偏偏我父亲的梦想不只于此。

父亲是家里的老大，他还有两个弟弟和一个妹妹，年龄都很小。爷爷因为被蛇咬过，身体一直不太好，干不了太重的农活。十岁那年，父亲就成了家里最重要的劳动力，他得去生产队里干活挣工分，养活一大家子人。

父亲所在的生产队里牲口很少，耕地时，通常都是爷爷在后面扶着犁，父亲和奶奶一人一条绳子在前面拼命地拉，就像是两头没有吃饱饥饿无力的牛。

但父亲一直没有放弃学习。

休息的时候，别人都在侃大山，抽着纸卷的旱烟，聊着一些并不好笑却依然有人笑的笑话，露出被卷烟熏得又黄又脏的牙齿。唯有父亲，躲在一旁捧着书读，很贪婪。

父亲是全村学习最好的一个孩子，也是全村最不安份的一个孩子。

乡上有个小学，离我们村子五里路，父亲上不了学，只能趁着农闲的时候断断续续地去听上几天课。但每次考试，父亲都是全班第一，全校前十。

校长为此去找过爷爷，想说服他，让父亲去上学。他实在不忍心看着这么好的一棵学习苗子，断送在贫瘠的黄土地上。

爷爷只闷声说一句话：“他去上学，全家就饿死了。”

这句话，堵住了校长的嘴，也堵死了父亲上学的路。

我猜想父亲一定为此哭过。

父亲一直有一个梦想，他曾经无比近距离地碰触过自己的梦想，却也正是因为那一次碰触，彻底地毁掉了他的梦想，在他的心里深深地刺上了一刀。

十八岁那年，有一支部队经过我们的村子，并且住了一段时间。

父亲没事的时候就在部队驻地旁边转悠，部队的首长看上了我的父亲，想让父亲给他当勤务兵。

因为那支部队里的士兵没有几个识字的。我父亲不仅识字，而且身高一米八零，长得很帅。更重要的是，他特别想当兵，想当一个有出息的兵。

好运似乎并只于此，几天后到这支部队检查工作的一位将军也看上了我的父亲，也想让父亲给他当勤务兵。

当他们想说服我爷爷的时候，爷爷却不见了。

不知是因为害怕军队，还是害怕父亲被军队带走，爷爷找地方躲起来了。

父亲望眼欲穿，度日如年。村里派了很多人去找，都没找到。后来村长说：“不用找了，他这是不想让儿子去当兵。”父亲用乞求的目光看着村长，村长说：“你别这么看着我，你娘都定不了你的事，我更定不了。”

两天后，将军离开，爷爷没回来。

五天后，部队离开，爷爷仍然没回来。

父亲跟着部队走了好几里路一直不肯往回走，眼巴巴地看着。部队的首长只能不停地劝他：“赶紧回去吧！你父亲不同意，我不能带你走。”

终于看到胡子拉碴的爷爷回来的时候，父亲一下子泪流满面，心里的委屈堆积成山。

爷爷闷声说了一句话：“你走了，全家就饿死了。”

还是这一句话，将父亲一肚子的话全都堵了回去，烂在了里面。

从那以后，父亲好像再无梦想。那曾经有过的梦想，像极了被开水煮过的黄豆种、玉米种、高梁种，永远都发不了芽，长不出新枝新叶。

他开始变得和村里其他人一样，机械而麻木地过着日子，种地，挣工分，活着。

我坚信父亲并没有在我身上实现他未曾实现的梦想的想法，因为他从来没有跟我讲过他的故事，也从来没有跟我提过长大了去当兵这件事。我知道的关于父亲的故事，是从爷爷那里听说的。

我猜想父亲是害怕提起这件事，那是他心里永远的伤痛，这么多年过去了已经结了疤，他不想再揭开，因为会很疼。

作为儿子，我读不懂父亲。

我一直想当个作家，写出自己喜欢的故事。为此我付出了很多努力，也占用了很多学习的时间。在高中毕业没考上大学的那年夏天，我终于发现，我根本就不是当作家的材料。

当我决定放弃这个梦想的时候，突然发现心里空了，对未来产生了极度的迷茫和困惑。我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该干什么。

秋天是丰收的季节，没日没夜的劳作使我对农村劳动产生了强烈的逆反心理，我想离开农村到城里去。冬天跟着父亲去垦荒，好几次一个人跑到山沟沟里看着一双嫩手上满满的血泡偷偷地哭。春天跟着伙伴们出去打工，先是去了一家山上的碎石厂，因为太辛苦干了不到一个月便离开了。然后去了一所学校的食堂学着炒菜。再然后去当了一名保安，工作轻松，但是工资很低，勉强能够养活自己却看不到未来。

有一次父亲给我打电话，我正好被公司聘请的一位特警组织的倒功训练弄得伤痕累累全身疼，听了我的诉说，他在那头沉默，好久之后，他才小心地说了一声：“既然不怕吃苦，你去当兵吧！”

这是父亲第一次在我面前提起当兵的事，提得很小心。不知道是不是害怕我会拒绝他。因为我的拒绝会在被他自己撕开的心灵创口上再撒上一把盐。

我开始认真地考虑当兵的事，不是不忍心拒绝父亲，而是我已经找不到未来的路。

一九九四年的十二月，我穿上了军装。那天下午父亲和我照了很多张相，每一张相片上的他都笑着很真实很灿烂，我很少见他有这种笑。

第二天早晨，母亲偷偷地和我说：“你父亲昨夜里流了很多眼泪。”母亲还说：“和你父亲过了这么多年，我是第一次看见他哭。”

走的时候，父亲把我送到县城。上火车之前，父亲说：“你以后是国家的人了，要多想国家的事，自己家的事少想。”

我有些伤感，说：“我以后陪不了你了。”

父亲平淡地说：“我有什么好陪的？就一个要求，我死的那天你在我身边就行了，就你这么一个儿子，你不在我下不了葬。”

我没想到父亲会说这样的话，想笑却笑不出来，只能很认真地说：“我保证做到。”

父亲却不说话，只是看着我。

火车渐行渐远，父亲一直朝着我挥动右手，在他以为我不能再看见他的时候，伸出左手飞快地在眼睛上抹了一下。我一下子泪落如雨。

临行之前的这个小小承诺，我以为我一定可以做到，谁知最终还是没有做到。多年以后，硬生生地让父亲躺在冰冷的棺材里，等了我整整两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