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十三 缝头葬夫

自从日寇占领泰州后，李泽惠就没进过泰州城，不知道南浦襄吉住在哪里，旅团部设在何处，于是一行人直奔李长河府邸而来。

早有人把消息传到李长河耳里。李长河信佛，也很迷信，一身重孝的人进门会带来天大的晦气。李泽惠他们一行赶到李家府邸门口时，早有准备的哨兵把他们拦住了。

许小龙二话没说，搭住其中一位的手腕，”兄弟，我们今天敢闯泰州城，就没打算活着回去，如果识相的话就不要找什么不自在。看你像是当官模样的人，快去通报放行。”

说着，手上加了五成力气。许小龙可是练过武功的，这一下那家伙疼得龇牙咧嘴地叫唤：

“哎呀、哎呀，这怪不得兄弟，这是李总司令的命令。”

李长河就在屋子里，隔着窗户看得清清楚楚，看来他非得出去了，否则他们真会强闯进来。

“哎呀，不知魏夫人驾到，见谅见谅。”

李长河胸前的佛珠还是那串佛珠，麻脸还是那张麻脸，就是麻脸上不再红光满面。看来易帜后，过得也不顺心。

“李总司令言重了，驾到不敢当，今日泽惠为要事而来！”李泽惠毫无表情，语气僵硬。

“割头示众，非李某所为，头颅也不在李某此处。长庆沦落如此地步，李某实感遗憾，如若当初跟着李某改弦易辙，何至于此！”

李长河一口一个李某，傲慢和幸灾乐祸油然于表。李泽惠强压心头的怒火，“知道长庆的头颅不在此地。今日泽惠前来，非谈过往，只是借李总司令脸面一用。”

“借我脸面？”李长河一时不能理解。

“堂堂日军旅团部岂是我一弱女子想进就进的，有李总司令陪同，不就进出自如了。”

“哼！”李长河鼻孔里哼出一声，脸色一凛，“要是我李某不允呢？”

他话音未落，许小龙一个箭步冲到李长河身边，几乎同时，王小虎也冲了上去，一左一右，把李长河夹在中间。许小龙动作更快，李长河还没反应过来，右手就被他抓在手里。

李长河本能摇晃了一下双臂和肩膀，试图挣脱，许小龙孔武有力的手，像老虎钳一般死死地抓住，他哪里能够挣脱半分。

几个哨兵一下子紧张起来，黑洞洞的枪口齐刷刷地指着许小龙和王小虎。

“李总司令，你应该感觉到了，在你我手心里的是手榴弹的拉环，万一它拉着了火，李总司令的命可比我们值钱。”

王小虎的白布小褂解开了，腰间的手榴弹在阳光下铮亮发光。

李长河脸色开始苍白，他一点也不怀疑对方的决心，就这么几个人，胆敢闯泰州城就是明证。

“魏夫人，何故如此，何故如此，长河带路陪同前往便是。”于是许小龙紧握着李长河的手走在前面，王小虎警惕地走在后面断后。

泰州城不大，也就半个钟头，便来到了西山寺。有了李长河这张面孔，过了日军的两座哨卡，毫无阻拦。

再过一道哨卡，就是南浦襄吉的旅团部，三个日军拦住他们。

“魏夫人，旅团长就在指挥部等你，你可以进去，随从的不行。”

“我要陪夫人一起进去！”王小虎急了。

“嗯……！”王小虎话语未落，日军的枪口便顶了上来。

王小虎还想解开衣襟亮亮手榴弹，被李泽惠制止了。

“小虎，不必了，你们身上有的东西，我身上也有。你和小龙就在这里等着。小龙，你松手吧，让李总司令再陪我一程。”

说完便牵着女儿径自进去了，走了两步，又回过头来，李长河也慌慌张张地跟过来了。

“来人可是魏夫人？”南浦襄吉坐在太师椅上，头也不抬，甚是傲慢。

“正是。”李泽惠不卑不亢。

“魏长庆有几个夫人？”

“就我一个夫人李泽惠，魏长庆不赌不嫖，是真正的军人。”面对这样有些侮辱性的问话，李泽惠有些激动。

“对了，你说对了！”南浦襄吉站了起来，“魏长庆是一个真正的军人，我佩服，魏夫人也是胆识过人，我也佩服！”

他看见了门口站着的李长河，有些惊讶，“李桑，你也来了？”

“李总司令是我请来的，否则我哪里能够找到旅团长的所在。”李泽惠话锋一转，“既然旅团长如此佩服，那就还他一个全尸吧。”

“敌国将军的头颅乃是战利品，岂可随便奉还！”南浦襄吉冷冷一笑。

李泽惠凄然一笑，“旅团长通晓中国文学，定然知道伏尸二人，流血五步的意思。”

南浦襄吉看着李泽惠有些肥大的腰身，满是疑问，一脸惶恐，“你这是缠了炸药？”

“腰缠炸药只是表明心志，只要收回夫君首级，大家自会平安无事。”李泽惠对着一直木愣愣站着的李长河说道。

李长河明白了李泽惠的意思，希望他出面打个圆场。“是的，是的，魏夫人所言极是，太君，还是还了吧，留着一死人头颅既没用也晦气。”

“魏夫人智勇过人，对丈夫情真意切，我哪有不还之理。可惜夫人晚来一步，魏长庆的头颅已经被我焚香祭奠，在泰州西门外安葬了。”

好歹毒的日酋！李泽惠内心一沉，一下子泪如泉涌，“夫君，看来真得委屈你先安息在这沦陷之地了。”

头乃六阳之首，据民间传说，头颅安葬之处，须是身躯安葬之所，否则灵魂不知其所，不能安生了。

当时李树阳就曾反对李泽惠带着魏长庆的遗体去讨回头颅：“去那南浦襄吉处直接讨回就是，我们也好给魏司令安排一个隆重的葬礼。”

李泽惠知道南浦襄吉熟悉中国文化习俗，心中早有预料，南浦襄吉会做出此事作为要挟。

在中国，早有这样的事例，比如云阳张飞庙，就是三国蜀汉车骑将军张飞为部将所害后，头颅被抛入河中，顺水漂至长江云阳江面，头颅被人捞起后安葬此地，后人设庙祭奠。而身躯是否葬于阆中的汉桓侯祠处，已经不甚明了，汉桓侯祠的名气亦不及云阳张飞庙却是真实。

头颅已经被同意送还，却只能安葬在泰州，李泽惠内心很是悲怆，却还是平静地说：“泰州城也是夫君曾经打仗的地方。”

李泽惠硬生生地把到了嘴边的打鬼子三个字咽了下去，本次到泰州，只是为了讨回丈夫头颅首级，免得身首异处，不必逞口舌之快。

“能够埋骨在此，也不失从军一场，大丈夫征战沙场，只求马革裹尸而已。夫君的灵柩已在城内船上，只需通知随行人员就是。另外，……”

李泽惠转向李长河，“李总司令，泽惠有一不情之请，烦请安排一排兵士携带锹铲以出土公之力。”

“这个，……”李长河看着南浦襄吉，面露难色。李泽惠内心冷笑，“看你这敌投的，连调动一排兵士的权力都没了。”

“作为帝国军人，我敬佩魏将军的忠勇。魏夫人有什么要求，李桑就尽量满足吧。”

“既然旅团长如此慷慨，泽惠就再烦请李总司令安排六素、和尚，以做道场，再备一桌菜蔬，供奉时我会祷告言明系李总司令献祭。”

泰州城西门外，蒿草蔓蔓，荒凉至致。

木匣子已经被挖露出土，一队二三十人的兵士携锹铲整整齐齐地站立一侧，他们是李泽惠要求李长河派来的。

李泽惠有孕在身，俯不下身去，她还是尽量俯下身子，王小虎在一旁帮忙，木匣子终于起出了。

李泽惠的手在颤抖，木匣盖子被颤巍巍地打开了。一张非常熟悉却已经苍白没有了生气的脸映入眼帘。

王小虎的泪水又止不住流下来了。李泽惠一声惨叫，那声惨叫似乎已经不是人声，周围的人无不汗毛凛凛，然后便是号啕大哭，她压抑在心里的悲痛一下子迸发了。

哭了好大一会，李泽惠终于稍许平静了一些，颤抖着手从玻璃瓶中捧出魏长庆的头颅，小心地和那残躯连上，用手理了理亲人已经凌乱的头发，从口袋里掏出已经备好的针线。

一针接着一针，泪水不断地掉落在魏长庆的脸上，再顺着他冰冷的脸颊流了下来。

头颅缝合后重新入殓。按照当地的风俗，封住棺盖的第一支铁钉需要由孝子钉下。

王小虎走到李泽惠面前，“魏司令一直爱我如子，魏夫人如不嫌弃，这个钉就由我来钉吧，我愿意披麻戴孝，以孝子之名为魏司令送终。”

现场抽泣声一片，无不动容。和平军领头的排长大喊一声，“都是大老爷们，不许像娘们那样哭出声来。全体都有了，脱帽，向魏将军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