告别扬钢

过去，从一而终的老思想，不光女人有，男人也有。嫁给一个人，就陪他到老；到一个单位工作，就等它到倒。盲目的专一与忠诚，如今已算不上美德，只能说明你缺少危机感，缺乏决断力。老汪与财务科某老兄挺熟，一直没有向他了解厂里真实的财务状况。当然，问了也可能白问 ，这小子生来就没有说过几句真话。97年6月，召开管理人员会议，厂长讲话:在扬钢工作，工作环境较差，工作强度较大，这些年来，大家辛苦了。从下个月开始，可以适当放松一下，不必每天都来的，各部门可安排轮流休息。这时，一位正在做针线活的女同志抬起头来，嘟噜了一句:蓝厂长今天怎么突然大发慈悲了。另一位女士白了她一眼，道:是的，你碰上活菩萨了，二百五。那一夜，老汪第一次彻夜失眠。老祖宗定下的规矩，男人是要养家的，扬钢关门了，谁给老汪发工资?老汪再去哪里拖地、喝茶、看报纸呢?不管怎么说，扬钢也是一个与江苏省能够扯得上一点关系的，拥有三千多职工的国营钢厂，怎么说不行就不行了呢?太突然了，太令人震惊了。7月，老汪轮休。翻开扬州晚报，找到一条招聘信息:春兰大酒店招浴室经理，有锅炉操作或管理经历者优先，看看去。某总经理要老汪作一个自我介绍，算面试。当老汪谈到老家兴化的时候，一直没有什么表情的老总眼睛开始放光。他说，当年曾插队到兴化缸顾公社，有一年生了疟疾，躺在床上，只剩下最后一口气。这时候，大队妇女主任推开门，送来一碗鸡汤，就这样，他又活了过来。趁他歇下来喝茶的功夫，老汪好不容易插上一句:这就是现代版红嫂的故事啊。喝了一口茶，这位老兄继续回顾插队生涯，讲得神采飞扬，唾沫四溅，三尺之内，如下小雨。他再次停下来喝茶后，道:汪经理，你明天来上班吧。就这样，老汪成了浴室经理。出了春兰大酒店的大门，老汪暗想:今天，这叫面试吗?老汪分明是来听了一场演讲啊，主题就叫做:我的知青岁月。

上午十点半，放一池热水，老汪第一个下水，泡一把澡。这个澡，有个专门的名词，叫:试水。老汪想，工资虽然不高，不过每天泡一把免费的澡，也不算差的。前四天，就这样悠闲地过去了，第五天出事了。一个搓澡工不慎压碎了一名浴客的眼镜，浴客号称是美国进口眼镜，原价800元。这家伙拦住售票口，不让继续卖票，一边挥舞着光膀子，一边大喊大叫，尽管面目可憎，但这小子居然操一口标准的普通话。记不清曾在哪本书上看到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一个恶棍戴眼镜、说普通话，那么，他很有可能就是一个十足的恶棍。本着息事宁人的原则，老汪劝搓澡工赔他算了。经几轮谈判，浴客同意索赔200元，搓澡工同意赔付100元。没办法，老汪付100元。平息了眼镜风波，老汪去找总经理，他阁下正在打牌，可能没有听清，他只是淡淡地应了一声，没有下文，老汪当即决定离开此处。一方面是心疼这一百块钱，另一方面，老汪担心，今天损坏的不过是一副眼镜，要是哪一天伤了一个人，老汪那一点可怜的家产还够赔吗? 生来从没有打过一次架的老汪，是注定不能胜任浴室经理一职的。蹬着那辆到处都响的自行车，回家。途中，老汪算了一笔帐:一百元，五把澡，单价20元，超出市场价4倍，老汪叹曰:世上没有免费的澡可洗啊。又想起了以前在老家，老母亲看着她瘦削的小儿子，常常感叹的那句话:这孩子肩不能挑担，手不能提篮，以后怎么养活自己?知子莫如母啊。半路上，下起了雨，雨点打在脸上，似乎有点凉，又似乎有点热。

轮休尚在继续，听邻居说人才市场门口很热闹，过去一看，原来是行政事业单位招聘会。其中，行政机关招21名，事业单位招56名。一个个摊位看过去，有两个职位跟老汪能够挨上边，一是扬州某技工学校招锅炉教师，二是市物价局招建筑类的工作人员。技工学校只招应届生，物价局只招建筑专业毕业的。老汪与两个单位的设摊人员攀谈了很久。我问技工学校的那位主任:贵校为什么只招应届生呢?那些既有理论知识又有实践经验的往届生，多好。不仅能够为学校省下不少新教师培训费用，而且他们恋爱结婚程序都已走完，可以一心扑在工作上的。对方只是微笑，不予答复。物价局招聘摊位上坐着一位半头白发的老同志，我问他:一定要建筑专业的吗?那些虽然没有读过该专业，但对这一行并不陌生的工科生难道就不行吗?老同志回答说，这是领导定的，又不是我定的。招聘报名截止第二天下午，反正在家闲着也是闲着，在距截止时间还剩下不到一小时的当儿，老汪又来到招聘现场，再到这两个摊位咨询，这时候，奇迹发生了:居然两个单位都成功地报上了名，技工学校不再强调应届生，物价局也不再要求建筑专业。出了人才市场大门，老汪仰望苍天，蔚蓝的天空，有朵朵白云飘过，老汪深信，在天上一个不知具体方位的深处，一定有神灵在默默地帮助老汪。很长时间以后，老汪得知，在天神助我的同时，另外还有两位贵人暗中相助，这两位分别是，柴油机厂的一名锅炉专业的往届生、在物价局下属某事业单位工作了几年的计算机专业毕业的某工程师。两个单位最后时刻的放行，是为了给他们一个机会。就在打开门缝的那一刻，老汪正好路过，于是，有幸挤了进来。　

技工学校的考核项目是讲一堂公开课。老汪的锅炉专业知识虽然比大学同学们差得甚远，但是做一个技校的老师，那一定是绰绰有余的。那一天，老汪放下粉笔，说:这一节课就上到这里，话音刚落，下课铃响了。考物价局，笔试过了，10月18日面试，第一条题目便是:我们本来招的是建筑专业，你能不能说服我们，为什么要录用一个非建筑专业的?老汪答道:油漆匠粉刷墙面时，先要打一层腻子，这一道工序最关键的是要坚实和平整，高的铲去，低的补平。只要足够牢固平直，以后你可以在墙面上刷**白色、粉红色等各种涂料，那都不在话下。大学教育就相当于打腻子，基础打好了，你可以发电，可以搞建筑，也可以从事物价工作。奇迹，再一次发生，两个单位几乎同时录用，老汪选择了物价工作。汪家的教师实在太多了，我爷爷、爸爸、哥哥、姐姐都是教师，我得干点别的。道路千万条，不要盯着哪一条。 97年12月11日，老汪在扬钢上班的最后一天，早上，把办公室的地面拖得光可鉴人，然后到车间转一圈，留下一串串脚印向扬钢道别。最后一站，来到码头，河里已没有一条运煤船，岸上也只有老汪一人。北风吹来，老汪唱起了《扬钢之歌》:扬钢，扬钢，雄伟的工厂；扬钢，扬钢，雄伟的工厂。屹立在古城东端，偎依在大运河旁，用汗水把你浇灌，用智慧把你开拓，我们相伴多少日夜，我们同你一道成长，时代发出新的呼唤，拼搏精神更须发扬。别了，扬钢，期待你在这一轮国企改革的浪潮中能够挺下来，一是为那些老大哥老大姐们提供一个可以继续上班的地方，二是为改投门庭的老汪，保留一个可以常回来看看的故园。

两个月之后，扬钢进入破产清算阶段，此后，世上再无扬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