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9、幻灭了：新来的病友竟是鹰老大

杜姐回到自己的病床，拿起手机看视频。叶小加又吓了一跳，只因杜姐竟然在看戏。

看戏原本是老年人的娱乐，杜姐年纪不过三十七八，看戏，便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感。

视频中的吹拉弹唱，使得方才的噩梦再次于脑中闪现，他看到杜姐的眼睛，和梦里花旦的眼睛简直一模一样。

叶小加强作镇定，吞了口唾沫，忍不住问道：“杜姐你这个爱好蛮独特的……”他本来想说蛮奇怪的，但觉得有失尊重，于是改了另一个词。

杜姐调低了手机音量，唱戏的花旦的唱腔还是显得刺耳，她说：“我本来就是从事戏曲工作的。”

“哦？”叶小加怎么也看不出这样一个中年妇女和戏曲工作有什么联系。杜姐看出了他的疑惑，笑道：“我是本市戏剧家协会的，专门写剧本。”叶小加恍然道：“原来如此。”

杜姐说：“前不久我出了个车祸，在这儿住了几个月了，比你还要早一点。”叶小加一怔，顺势追问道：“比我还要早？那么我是什么时候来的……”他确实什么也想不起来。

杜姐关掉视频，想了想，说：“嗯，大概三个月之前吧，你好像也是出了车祸，原本你是在重症监护室，情况好些了才转到这个病房的。”

叶小加神色恍惚，杜姐又说：“然后你一直处在昏迷状态，不过一点儿也不安静。”

“一点儿也不安静？”叶小加不太明白她话里的意思。

杜姐说：“你大多数时候都在昏睡，可是有时候会突然大叫，我和那个小伙子都被你吓坏了。”说着不禁一笑：“你应该是做了很多奇怪的可怕的梦……”

叶小加头皮发麻，喃喃地说：“是做了很多梦……”他努力回想那些梦，但那些梦实在太多了，也太复杂太琐碎，他翻了翻身，梦中的事都变得朦胧了起来。

梦就是如此。

“对了，小谭呢？”叶小加这才注意到小谭不在病房。

杜姐看了看手机信息，头也没抬地说：“哦，他爸爸来看他，带他散步去了。”叶小加心想，看来自己是真的“醒了”。杜姐拿了一颗糖扔给他，说：“你今天的精神状态好很多。”

叶小加剥开糖纸，吃着糖苦笑道：“可能脑子出了些问题，很多事情都想不起来了。”

杜姐嗯了一声说：“是的，你呀，有几次醒过来，连女朋友都不认识了。”

“女朋友？”叶小加愣了愣，他的女朋友？是谁？

——会不会是天雅？

他希望天雅不是梦里的人物。

杜姐笑意俨然地说：“好几次她就在你床边跟你说话，你像是完全听不见……”叶小加不知如何回应，杜姐说：“还有，她已经好几天没来了。”叶小加道：“她怎么没来了呢？”杜姐说：“因为你连续好几天在梦里喊着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叶小加脱口而出：“是不是天雅？”杜姐说：“对，就是天雅，她本来以为你只是说梦话……”叶小加接口道：“我确实在做梦呀。”杜姐摇摇头道：“她不这样想呀小伙子，你想想，有哪个女孩子能接受自己的男人心里有另一个女人呢？”

两人对视一眼，竟都沉默了。

半晌，叶小加说：“这事看起来好像很复杂。”

“等她再来时，你想想该如何跟她解释解释，女孩子都是很好哄的。“杜姐做起了知心大姐，叶小加出神的当儿，杜姐继续说：”那个天雅，好像对你很重要，不过呢，你毕竟已经有女朋友了。“对于年轻人的事，她似乎表示了理解，但话语中还是有着作为一个女人对另外一个女人的同情以及对叶小加这种行为的不认同。

叶小加忽然想起梦见过的那个蓝裙短发的女孩，心道：“难道是她？“他只记得半梦半醒之间一个虚幻的倩影，还要一阵香风。

杜姐说：“你应该是个电台主持人吧？“

叶小加摸摸脑袋，说：“应该、不是吧？“

杜姐说：“你的声音很好听。“

叶小加笑道：“是吗？我自己都没觉得。“

杜姐说：“哦，对，我听护士说，你的脑部受到过重创，能活下来已算是很幸运了。”

叶小加费力去想，可是除了太阳穴鼓动导致的疼痛，一片空白。

杜姐安慰道：“你再好好休息休息，说不定明天就想起来了呢？“

叶小加这时候处在清醒的状态，也睡不着，与其睡去又遭遇梦魇，不如和人说说话，这样能令他感觉到真实的存在，他问杜姐说：“姐，你是做什么戏的？“

杜姐见问，来了兴致，说道：“我做的这个剧目，和别的有所不同。“

“不同？哪里不同？“叶小加好奇心起。

杜姐开始侃侃而谈：“在中国，有京剧、越剧、评剧、豫剧、黄梅戏五大剧种，大家都知道，此外如川剧、粤剧、梆子戏、秦腔、桂剧、潮剧、淮剧、湘剧、汉剧、坠子戏等等，每一种戏剧都跟本土文化密不可分……“

叶小加插话道：“中国？“

杜姐道：“嗯哼，是中国，这是中国，不然你以为是哪个国？“

叶小加道：“我以为是漂亮国。“

“漂亮国？“杜姐乍听到这么个国名，不由一笑道：”你是说美国呀？哈哈，你看看这周围的人，都是黑眼睛黑头发，可有美国人么？“

叶小加不太想谈论此事，杜姐却说道：“你把美国叫漂亮国，倒还挺有趣的。“

——行吧，这里是中国。叶小加笑而不语。

杜姐说：“关于戏剧，我也浸淫多年了，我从事的这个剧，可以说是一种历史悠久的剧目了，教科书上将其称之为北管戏。清朝的时候，北管在南方兴起，又衍生出了乱弹、四平两种剧目，可惜现在北管已濒临没落了。我们在电视上看到过的布袋戏、歌仔戏也都是北管发展而来的……”

叶小加第一次听说北管，觉得挺有意思，杜姐继续说：“更可惜的是，由于当年战乱，北管只剩下了音乐，已很少有人能演唱了，北管戏曲演员更是少之又少，在泉州、潮州、台湾还有些老人会哼上几句古调，唯一的乱弹剧职业班子也在前几年解散了……”说着一声低叹。叶小加问道：“可是布袋戏、歌仔戏不是依然存在么？”杜姐摇头道：“不，歌仔戏、布袋戏只能说保留继承了北管，但并不是真正的北管。而我所做的工作，就是为这门古老的传统剧目重新编排剧本……”

叶小加肃然起敬。

杜姐继续说道：“几年前，北管传人王金凤去世了，我去台中吊唁，遇到宜兰汉阳剧团的老团长，谈及此事，莫名感伤，于是我们一群发烧友便开始了北管戏的重建工作……”

叶小加说：“倒是很期待听到这个神奇的剧种。”

杜姐莞尔道：“其实在我们的身边，北管还是留有遗存的，如传统的中式婚礼、葬礼、祭祀迎神仪式上吹奏的唢呐、敲打的锣鼓演奏的曲牌好多都是北管戏的。”

这么一说，叶小加有了些概念。

杜姐说：“可是，如果仅限于此，那么没落的北管戏趋于消亡，也是时间早晚的问题，但作为戏曲工作者，戏曲发烧友，并不愿意这样的情况发生。”

叶小加表示赞同，同时心底又生起一丝奇妙的感觉，他觉得自己和杜姐所说的北管戏似乎也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渊源。

杜姐道：“我用了三年时间，写了一部北管戏剧本《风入松》，很快就可以完稿，前不久去几位发烧友来找我商谈筹备演出招募演员的事，谁知道出了车祸，这事儿就耽搁了下来……”

叶小加笑道：“演出的时候别忘了给我一张票！”

杜姐很兴奋地说：“那是当然！回头咱们留个联系方式。”她知道叶小加此时头脑不清醒，所以说回头再留联系方式，不急在这一时。

“当时有个戏迷，听说是个古文化与神秘文化的爱好者，约我见面，也因这车祸搁置了，那个年轻人也很有想法，希望将楚剧中的某些元素也融入到北管中来，这事看来也只能留待以后了……”她说这段话的时候，叶小加的表情变得有点复杂，似乎想起了什么。

说着，门外传来脚步声，两人停止了交谈。

小谭笑嘻嘻地回到病房，身后跟着那位漂亮的女护士。

两人见叶小加精神状态好转，都露出释然的笑容。

护士说：“你好些了？”

叶小加点点头。

小谭递给他一支烟，护士骂道：“医院不允许抽烟。”

小谭哈哈一笑，讪讪地将烟收回。

护士捯饬着药水瓶，说：“跟你们讲哦，今天会来一个新病友。”

三个病人几乎同时笑了，大概是平日过于寂寞，他们对新病友表示了期待。

护士看了看叶小加，说道：“你要当心别把人吓到了……”顿了顿，又道：“也吓不到。”说着笑了笑。

小谭说：“小美女，你这话里有话呀？这新病友难道是什么有来头的人物？”

护士说：“就是鹰老大呀！”

小谭啊了一声，杜姐笑容凝结，叶小加则瞠目结舌，好不容易重建的真实感再次被虚幻笼罩、淹没、甚至幻灭。

——他、梦里的、鹰老大？

能不幻灭吗？

如果你梦里的人出现在你现实的生活中，我想换了谁都会感觉幻灭的。

可是这样的事情偏偏就发生了。

那到底是真实还是虚幻呢？不得不再一次进行内心的拷问。

他从未见过鹰老大，只听春哥说起过，此时竟能在这里见到鹰老大，的确匪夷所思。

小谭和杜姐似乎对鹰老大并不陌生，这也令他颇为奇怪。

护士摆摆手，三个人才回转神来，这时，听见门外传来轮椅转动的声音。通过几名男女的交谈得知，门外轮椅上的正是鹰老大。

杜姐、小谭、叶小加三个人面面相觑。

轮椅声伴随着脚步声，门一推，新病友，鹰老大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