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四

经过四天的旅途，车到成都，先遣组不知从哪里搞来了四辆大解放，大家虽然劳顿，但仍精神抖擞，按照各专业组的顺序，把行李、物资、设备卸下车，运到他们新的栖息之地，原空军028航校的校址。

校部大院地处成都南郊，院门朝东，右靠武侯祠，左临府南河；不到两百米，就是诸葛亮送费祎出使东吴的**桥；河对岸，便是著名诗人薛涛卖艺的柳荫街了。这里，建筑古朴，树木繁茂，清流帆影，十足的人间仙境。

院子的规划，相当清晰，从东向西，依次是宿舍区、办公区、教学区。宿舍区是清一色的平房，连个外走廊都没有，住住空军学员还凑合，一家一户住这儿可就不那么适用，公用厕所、公用洗漱室那还不说，做饭的煤球炉子往哪儿放？特别是下雨天，存心不让家属们串门，到左邻右舍借个油盐多不方便，显得相当土气；西边的教学区就比较阔气，五排教室虽说是平房，但宽敞明亮，外走廊足有三米宽，青砖砌起的四方廊柱没有碰掉一个角，整整齐齐。当然，洋气的要数中间的办公区，两栋楼房，一个大礼堂，“工”字型布局，坐**南；东边是大礼堂，西边是两层教研楼，中间是四层办公大楼，楼前还有一个开阔的水泥广场。整个院子里的建筑，都是青砖青瓦，相当古朴。另外在院子的西南角，还有一大片空地，长溜溜的，这对将来的发展，具有相当的潜力。院子里的道路，更加漂亮。从东向西，一条两车道的主路，笔直而平坦，两边粗大的梧桐，遮天蔽日；树下还有古老的冬青树墙，修剪得平平整整。主路分了三个岔，分别通向三个区；区域里，道路与各个建筑物紧密相连。建筑与建筑之间的空地上，是碧绿的草地，还不规则的散落着粗大的香樟、榕树。整个院子十分清静、雅致，是个科研的好地方。

先遣组已经作了初步的规划，办公楼照旧，教研楼规划为科研楼，宿舍区的平房，用来临时安置住家。两口之家和小孩小的三口之家，分一间；三口之家的分两间，人多的还能分到三间。能有房子住，也算不错的了。科研楼就相当紧张，三百来号人，挤在两层楼里，坐都坐不下，就别说会议室、资料室了。教室最不实用，办公嫌大，作实验室、车间又嫌小。最多能用上两排，一排开开会，交流交流学术；另一排临时堆放一下实验设备，其它的基本无用。

601所拨来的安置经费只有两百万，要同时修建科研楼和职工宿舍，那是不可能的。在那个激情燃烧的岁月，人们就是这样革命，纷纷要求先盖科研楼，后盖家属院。可这群上进的知识分子，偏偏遇到一个土得掉渣的所领导，让大伙儿的革命愿望，落了空。

担任601所成都分所的革委会主任，是空军工程学院三系政委毛振中。

他可是一个老革命。1937年的冬天，国民党在河北定县毛家村的村东头募丁，**在他们村的村西头招兵。家中贫困潦倒的毛振中，看到村东头的老总穿得好，就跑到村东去报名。募丁的老总歪着脑袋瞧他，看他破衣拢松，便对他说：“你这穷小子，还想当国军？”

“当国军还要分贫富？”毛振中皱起了眉头，侧着脸，不屑地问。

这小子竟敢顶嘴！老总大怒，抬腿朝他屁股上踢去，毛振中一闪，这一脚踢了个空，老总摔了一个屁股墩，破口大骂：“他妈的，老子毙了你！”

他刚打开驳壳枪盒的盖子，放眼一瞧，哪还有毛振中的影子。

村东头不要，他便来到村西头，接待他的老总与村东的老总不一样。那位老总和蔼地问他：“今年多大啦？”

“十七岁。”毛振中一听，立即感到，这个老总不错，待人和气。

“我们就需要你这样的青年，打日本鬼子！”

就这样，他成了**麾下的一名八路军战士。在残酷的对日作战中，毛振中练就了两个绝招，一是枪法准。他打枪，从不瞄准，一甩手，百米开外，八九不离十；二是跑得快。他走路，两个脚跟不沾地，大步连跨，转眼间，就飞掠一里开外。担任武工队长后，大字不识一个的他，居然奇计百出，神出鬼没，带领武工队，多次奇袭日军，击毙无数，威震敌胆。

有一次，一个学生模样的小伙子，慕名找到他们的驻地，非要参加他们的队伍。

毛振中问他：“你叫什么名儿？”

“熊志丹。”那个小子居然不怯生。

毛振中又问：“今年多大啦？”

“十五啦。”熊志丹虚报一岁。

毛振中再问：“你是从哪里来的？”

“北平。”熊志丹答道。

“嚯，看样子还是个念书的！”毛振中有点看不起读书人。

“念了九年。”这次，熊志丹理解错了，还挺骄傲。

“你瞎吹啥？都没有步枪高，拿得动吗？”毛振中看他只有十十五岁，感到收下他，是个累赘。

“拿得动！”熊志丹信心十足。

“回去，好好念你的书。”毛振中不收。

“不！”这小子还挺倔。

“打鬼子，要死人的！”毛振中瞪起了眼睛。

“只要打鬼子，死，我都不怕！”熊志丹铁了心。

“老毛，收下他，这小子有文化。”还是武工队政委说情，收下了他。

武工队声威日盛，日寇派兵围剿。武工队穿行在日军的缝隙之间，好几次，熊志丹掉队，毛振中只身返回，把他从日军的合围之中解救出来。这太危险了，那次军区开会，毛振中带着熊志丹，找到司令员，非要把他调个单位。司令对他说：“毛振中，你别不识货，这小子可是个宝贝。”

“什么宝贝，在我们那儿不合适，差点他就让小鬼子打了牙祭。”

“你不要我要，让他到军政学校教书去。”司令象捡了个宝贝疙瘩。

就这样，熊志丹离开了武工队，到军政学校担任文化教员。

日寇没有剿灭武工队，就让伪军张贴告示，悬赏买毛振中项上人头。毛振中几次被伪军认出，经过几番激战才脱离危险。军区领导为了保护他，在成立平北骑兵大队时，特意调他前去担任一营营长，开辟大青山抗日根据地，开展坝上草原游击战。喜峰口一战，二营营长何振梁奉命阻击，掩护大队撤退，被日军飞机炸断了一只胳膊。毛振中率全营前来营救，从火线救下了何振梁。何振梁伤愈归队，正赶上骑兵大队与陕甘宁边区骑兵旅合并，成立中国骑兵第一师，毛振中担任红马团团长，何振梁担任白马团团长。“独臂团长”少了一条胳膊，骑马就打不了枪，打枪就驾驭不了马，几次遇险，军区就将他调离骑兵师，转任军区独立团团长。抗战胜利后，毛振中率领红马团，参加了辽沈、平津战役，立下了赫赫战功。因为骑兵很难扩编，解放战争结束时，他仍然还是红马团的团长。但祖国没有忘记他，开国大典时，毛振中率领红马团，经过天安门广场，接受党和人民的检阅。

建国后，他奉命来到空军，先后担任六航校一团政委、政治部主任，空军工程学院三系政委。

这次担任601所成都分所的革命委员会主任，很多战友都说他降了，他也无所谓。他说，革命战士是块砖，东西南北任党搬；搬到厕所不生气，搬到大厅不心欢。

成立大会在所大礼堂召开，简朴而隆重。台上一排长桌，坐着所领导，中间位置是毛振中的坐席，他面前放了一个话筒。会议也没有安排主持人，毛振中自拉自唱。只见他身穿65式军服，身板宽阔，小背头，四方脸，眉毛又密又长，满脸的络腮胡子。他将军帽脱下，放在桌子上，咳嗽了两声，清了清嗓子，两手拿着秘书写好的稿子，戴上老花镜，念道：“同志们，我们601飞机设计研究所成都分所，今天成立了。”

这句开场白，他念得挺顺溜。

台下的三百来号人，热烈鼓掌。

接下来，他就卡了壳：“四海翻——翻——”毛振中念不下去了，这个字认识他，可他不认识这个字。

秘书太有文化！

坐在一旁的副主任王百寿立即小声的对他说：“主任，念‘腾’。”

毛振中接着念道：“四海翻腾云水怒，五洲××风雷——。”

“震荡”两个字，他干脆就念成了叉叉；最后一个字，不能再念叉，只好就此打住。

“主任，念激。”王百寿又及时提醒。

台下的这帮知识分子们，鼓起了倒掌，还爆发出一阵阵的哄笑。

“哪来的高粱花子？！”尹老拐笑得前仰后翻。

“又来了一个大老粗！”谢平也笑得流出了眼泪。

可宋良骥没有笑，他知道部队有很多首长不识字，但打起仗来，却是一等一的好手。

毛振中可是硝烟熏过的老脸皮，他听了台下的哄笑，也不生气，放下稿子，摘下老花镜，站起来，笑着说：“我也是一个大学生，抗日军政大学毕业。”

台下笑得更厉害了。

“他还是大学生？”张倩和很多人一样，吃惊的提出了同一个问题。

“别糟蹋我们了。”尹老拐笑得靠在椅背上。

“可惜呀，小鬼子只让我念了三个月，冈村宁次这狗日的，真不够意思！”毛主任讲得绘声绘色。

上台讲话还带话把子，台下的知识分子们笑得更凶。不过，这次的笑声中，带有一点敬意。

只见毛振中左手叉腰，右手一挥，洪亮的声音立即响彻整个会场：“同志们，**、毛**派我们到成都来，是让我们为我们国家，造飞机来的。战争年代，我们别说飞机，就连挺高射机枪都没有，可吃了不少亏。同志们啊，落后就要挨打，我们的任务神圣而光荣！”

嗨，这个土八路，放下稿子，就立即变成了另一个人，精气神十足，神采飞扬。

“我们要贡献出我们的全部智慧，造出歼九，报效祖国！”毛主任带头振臂高呼。

“造出歼九，报效祖国！”

“造出歼九，报效祖国！”

台下群情激昂，人们纷纷站起来，口号声一浪高过一浪。

从战火中走过来的人，就有这个本事，几句话一煽，大伙就嗷嗷叫。

他不仅来虚的，还来了实的。他把大家的情绪调动起来之后，话锋一转：“同志们，目前我们面临的有两大任务，一是搞歼九，一是搞建设。研制歼九，今天先按下不说，咱们单说说建设。人们常说，打鱼要有网子，唱戏要有场子，我们设计飞机的，也要有个窝子。同志们，我说的对不对呀？”

“对！”台下齐声应道。

“搭这个窝，也有讲究，上级给的经费就是这么多，我们是先盖家属院，还是先盖科研楼？咱们可得好好商量一下。”

“不用商量，干革命就要一不怕苦，二不怕死。先工作，后生活！”周小舟站起来，大声对毛主任说。

“先工作，后生活！”台下一下站起来十几个小青年。

毛主任看了看这些慷慨激昂的小伙子，继续说：“你们的这种革命精神是好的，但这仅仅代表你们几个，我们要充分发扬**。今天会议结束后，以中队为单位，组织讨论。大家呛呛，就能呛出一个道道来。”

会议结束后，人们在回办公楼的路上，还在热烈的议论着。

张倩笑意未尽，对宋良骥说道：“我们怎么摊上这样一个领导？”

“你可别小看。”宋良骥不这样认为。

“就是大看，也土得掉渣！”谢平、尹老拐快步跟上来，尹老拐马上就接上了话。

“这个人的长相与一般人不同。”宋良骥还真注意观察了。

“远看像只狮子，近看像只鹰。”张倩说得很形象。

“什么鹰噢，十足的一个老农民！”尹老拐看不起。

“那你说是先盖家属院，还是先盖科研楼？”谢平问尹老拐。

“哈戳戳的，当然先盖家属院！”自从尹老拐一家三口，从蔬菜大队回到601所，就挤在他的那间单身宿舍里，直到现在，还是一间，他受够了。

“要我说，这平房也能凑合，先盖科研楼，我们的鸭式布局可以尽快开展试验。”谢平不同意尹老拐的说法。

“站着说话不嫌腰疼，我们家才分了一间，又是卧室又是厨房，乱糟糟的。”张倩呛了谢平一句。

“就我们这几个人都统一不了意见。”宋良骥笑着对他们几个说：“走吧，讨论去。”

讨论结束，谁也没有想到，毛主任演的这出戏，砸了场。少部分人坚持要先盖科研楼，少部分人认为应该先盖家属院，大多数人不表态。

情况反映上来，可难倒了王百寿这班知识分子出身的所领导。坚持先盖科研楼的，显然是革命的；认为先盖家属院的，也是重实际的。所务会上，讨论来讨论去，拿不出一个好办法。可毛主任，坐在那里，带着老花镜，看着茶几上的笔记本，就是不说话。大家看着他，等他拿章程。

只见他抬起头，呵呵一笑，对大家说：“都说完啦，我来说两句。虚的我就不再讲啦，下面来点实在的。我们几个下到各个中队，让大家每人写一份分房申请，要说清楚三点：第一，这不是摸底，是实打实的，过了这个村，可没有这个店；未婚的也要写，我们这次要一起盖起来，打过申请的，结婚就分房。第二，不需要分房的，要写出保证书，签字画押。要给这部分人说清楚，这次盖房，起码要管个七八年；以后呢，需要房子的，去找后来的领导，不要找我们。第三，房子面积按国家规定办，哪一级什么面积，规定得清清楚楚，眼馋也没有用。怎么样？”

嗨！这个大老粗，还真有两下子！这一招，可是试金石，我们倒要看看，他们写不写申请！

申请一交齐，点了点，三百多人无一缺席。所务会上，王百寿气愤的说：“毛主任，你这一招，把他们的原形都给逼出来啦。”

哪知毛主任淡淡地说：“人之常情嘛！”

“那我们就先盖家属院？”

“对！盖家属院。”

“科研楼挤不下怎么办？”

“将所部的办公楼分出两层，不就够用了嘛！”

“那我们就这样安排了。”

“等等，你把上次讨论持反对意见的人，集中起来，下午，我们一起给他们开个会。”

“你要收拾他们？”

毛振中诡秘的笑了笑。

下午开会的时候，毛主任并没有批评这班小青年。他说：“我们毛**英明吧，他老人家也没有让解放区的农民，抛家舍口，为实现共产主义而奋斗，而是提出了‘打土豪、分田地’的口号，号召解放区的青年，为保卫解放区的胜利果实而参军、支前。现在也一样，如果让你们饿着肚子闹革命，你们能闹几天？做人要实在，要把革命利益和个人利益联系起来。不过，我有言在先，在革命利益与个人利益对立的时候，个人利益要无条件的服从革命利益。”

一席话，说得小青年们心服口服。

所里很快就组建了以副主任贾建中为首的基建班子，请西南建筑设计院设计好图纸之后，施工队伍就进了场，打起了地基。

“怎么样，我们的主任还是有两把刷子的。”宋良骥坐在办公室里，拿出资料，对坐在身旁的谢平、尹老拐说。

“行，有勇有谋。”谢平初步改变了对主任的看法。

“有的人嘴上革命，到头来，还不是打了申请！”尹老拐话中带刺，讥讽周小舟。

由于全所只有三百来人，气动和总体合为一室，在办公大楼的二楼办公。气动组一共只有六个人，分得一间办公室。还是老章程，将六张办公桌拼在一起，周小舟组长坐在中间。他此刻听了尹老拐的话，不由得脸上发红，但一时竟找不到理由回敬他，只好把气憋在心里，抬脚离开了办公室。

“半年来，我们的设想动都没有动，我们也该动起来了了。”宋良骥一般不愿图嘴头上的痛快，想继续干他们的实事。

“下一步就是吹风，那用起钱来哗哗的，不知领导会不会批准？”谢平有点担心。

“我们先去探探主任的口风？”尹老拐献策。

“可以啊！”宋良骥马上认可。

“不过，我们要悠着点，先不要把方案说出来。”谢平怕事情办不成，还露了馅。

他们仨来到室主任陈光的办公室，陈光正在生闷气，他们来的不是时候。

陈光气呼呼的问他们：“啥事？”

宋良骥说：“主任，我们想去腾格尔吹点风。”

“净想美事！”陈光一口就回绝了他们。

“为什么？”宋良骥讨人嫌，就在这个地方，总是要问为什么。

“没钱。”陈光两个字就道破了原因。其实在他心里，还有一层原因没有说，怕伤了宋良骥的自尊。

“601所就没有给点？”宋良骥不信。

“每个领导都是屁股指挥大脑，坐了哪家的板凳，就为哪家着想。”陈光很有政治头脑。

“那我们就只好继续纸上谈兵了。”宋良骥转身要走。

“等等，你顺便去通知一下，让各个组到后勤去领工具，从明天开始搞劳动。”陈光气不打一处来。

“什么？我们是设计飞机的，不是来种庄稼的！”谢平首先冒了火。

“你嚷嚷什么？我还没有嚷嚷呢！”陈光斥责他：“理解的要执行，不理解的也要执行。”

“我说主任，这可不像你的口气。”宋良骥想知道这是谁的决定。

“谁的口气？还不是我们的毛大主任！”看来不理解的不光是他们，连他也不理解。

“走，干啥都一样！”谢平气呼呼地出了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