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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五

小说:天恋 作者:蓝天情怀 更新时间:2021/3/30 14:38:17

航空界有句行话,说飞机都是吹出来的。这里说的吹,不是吹牛,而是指的吹风。

“铁三角”在腾格拉进行着艰苦的试验。

空军的新一期通报已经下发,孟良柱的团队已经遥遥领先,宋良骥请求所里支援,增加力量,实行三班倒,奋力追赶。

春天的脚步已经向腾格拉山悄悄地走来,连绵起伏的群山换上了嫩绿的新装,一丛丛山花点缀其间,使大山增添了几分生动的色彩。挺拔的山峰,脖子上系着长长的云带,高昂着不屈的头颅,好像要与蓝天一比高低。嘉陵江的源头,冰雪已经融化,流经腾格拉的水势,比冬天慢慢浩大起来,奔腾汹涌,流向四川盆地。

腾格拉的景色虽美,但这里的生活却异常艰苦。一个大山沟,驻扎了这么多部队,哪有那么多生活物质来保障。基地一个星期才到遥远的县城,采购一次生活用品,所幸县城还设有军供副食品商店,要不就是去了,也采购不了那么多。现在,611所一下来了那么多人,基地官兵的生活都保证不了,招待所的伙食可想而知。

清晨,风洞内的风机一下停止了转动。

宋良骥穿着棉大衣,站在操纵台前,用手搓了一把脸,转过身,对五六个小伙子喊道:“下班,把资料整理好。”

小伙子们麻利的收拾起来。

他们一行出了洞口,行进在弯弯的山道上,向招待所走来。

宋良骥在“铁三角”当中,年龄最大,可安排的却是夜班。不是谢平、尹老拐不照顾他,这是安全的需要;把谢平、尹老拐的班,安排在白天,即使发生了需要分析的情况,需要他前去一起商量,也省得他黑灯瞎火的走夜路。要知道,山区的路,充满了危险。

他们一行来到饭堂,宋良骥从饭盆架上,取下他的饭盆和菜碟,来到打饭窗口。

窗口还没有其他人前来打饭,只有他们几个排队。宋良骥来到队尾,跟着向前移动。

一会儿,就轮到了他。他一手端着盆,一手端着菜碟,对窗口里的师傅说:“来两个馒头。”

稀饭、咸菜不用说,这是惯例。

师傅往他的菜碟里,夹了两个馒头,一筷子咸菜,又给他的盆子里,舀了半勺稀饭。

他把夹在指头上的饭票,朝着师傅,师傅收下了饭票。

五六个小伙子一桌,边吃边谈论。宋良骥来到另一张饭桌上,一口馒头,一口咸菜,偶尔喝口稀饭。他吃的很慢,边吃边思考整个一晚的试验情况。

谢平、尹老拐来了,他俩打了饭,坐到了宋良骥的桌子上,三人边吃边谈。

“怎么样?有动静了没有?”谢平首先开了口。

宋良骥摇摇头。

“怎么回事?”尹老拐有点着急:“都这么长时间了。”

“鸭翼与主翼离得太长。”谢平判断。

“我马上就去挑一个离得近的试。”尹老拐一向不按套路出牌。

“那不行,我们要形成一个完整的资料。”宋良骥制止他。

“要是没有升力那不是白辛苦。”尹老拐一向歪道理多。

饭堂里,又走进来几个小伙子,在窗口排队打饭。

“怎么可能?”宋良骥将口中的馒头咽下去,对他说:“发烟装置第一次试验,我们通过测力,选出来的那个56号模型,升力之大,前所未有。”

“也是。”尹老拐增强了信心。

“同志,要不骄不躁。”谢平笑话他。

小伙子们占据了其它三张桌子,狼吞虎咽。与宋良骥一起来的几个小伙子都吃完了,于是,他们三人专注的吃起饭来。

吃完饭,宋良骥正准备去洗碗,尹老拐神秘地对他说:“中午把饭打回去吃。”

“为啥?”宋良骥不明就里,问他。

“到时候你就知道了。”尹老拐诡秘地笑起来。

中午,尹老拐下班,来到饭堂打饭,他排在宋良骥、谢平的前面,打完饭,来到他们俩身边,悄悄地对他们俩说:“别忘了。”

宋良骥对他点点头说:“怎么会忘,神叨叨的。”

中午的菜是脱水菜,挂在打饭窗口的小黑板上,写的菜名却是十分诱人,“油沁花菜头。”

宋良骥打完饭菜,看了看菜碟,哪来的油,叫水煮花菜倒是十分贴切。

他和谢平来到尹老拐的宿舍,推开门,老拐就把门关上了,来到书桌前,打开抽屉的锁,拿出一个玻璃瓶,笑嘻嘻的对他们俩说:“昨天下班,我在路口遇到一个老乡,正挑着担子去镇上,我来到他的身边一看,居然还有这么好的东西,砍了一下价,就买来了这么一瓶。可惜,那位老乡只有一个玻璃瓶;要不,我准给我们仨,一人弄他一瓶。”

他说话间,已经拧开了瓶盖,用不锈钢勺,挑出一勺猪油,来到宋良骥身边。宋良骥伸出菜碟,他对宋良骥说:“你这傻帽,菜都凉了,放到饭里。”

他又给谢平舀了一勺,看到宋良骥将猪油放在饭上,连忙对他说:“用饭盖上,下面热乎。”

宋良骥连忙将猪油翻到下面,找了一张白纸,蒙在饭盆上。过了一会,他揭开纸,用鼻子闻了闻,一股油香扑鼻而来,不由得称赞起来:“真香,真香。”

谢平已经迫不及待的尝了一口,回味了一阵,才开口说:“好长时间没有尝到肉味了,解馋解馋。”

宋良骥大口大口的吃起来,唇齿之间,顿时充斥着肉香。

“我说你们俩也要斯文点嘛。”尹老拐放下瓶子,又从抽屉里拿出了一个纸包,纸包上油迹斑斑。

“来,一人三块,我们省着点。”尹老拐打开纸包,竟抓出三块黄灿灿的油渣来,放到宋良骥的饭盆上。

宋良骥也不用筷子,伸手一拈,送到嘴里,仔细嚼起来,一股烤肉的味道,立即让他陶醉。真香,这就是我小时候吃的味道!他一口气将三个油渣全部吃完,然后就象站在锅台旁的孩子,望着正在烧肉的母亲一样,看着尹老拐的抽屉。

谢平看了,笑了起来,对老拐说:“你就再给他一块。”

尹老拐笑着连连摆手:“不来啦,不来啦,点到为止,明天再说。”

611所的食堂里,修葺一新,白色的墙,白色的天棚,亮晃晃的;用碱水洗净了的桌子、凳子,排列得整整齐齐。张倩身穿蓝色灯芯绒上衣,蓝色灯芯绒长裤,从窗口打好饭,来到一张空桌上,坐下来,慢慢的吃起来。

“张姐,你也吃食堂来了。”秦晓月端着饭菜,来到张倩的身边。

“这多方便啊!”张倩边吃边回答她。

“毛主任还让修澡堂呢。”秦晓月告诉她最新消息。

“真的?”张倩抬起头,惊奇地问道。

“这还有假,锅炉都买回来了。”秦晓月坐到了张倩的右手边。

“这个老主任,做的尽是实事。”张倩打心眼儿里敬佩。

“谁说外行领导不了内行,他的威望比哪个领导都高。”秦晓月也佩服。

“你怎么也吃食堂?”张倩问她。

“刚开张,比家里吃得好到哪里去了。”秦晓月真是机灵。

两人吃完饭,在洗碗池边洗碗。秦晓月问她:“你回家吗?”

“家里冷静,去办公室。”中国人内敛,内心想努力学习,嘴上却轻描淡写。张倩一边轻轻甩着饭盆里的水,一边回答。

“怕不是吧,你在拼命。”秦晓月拆穿她的借口,继续说:“走,我也去。”

他们俩放好碗筷,出了食堂门,就来到了科研楼。张倩和秦晓月是结构室计算组的组长和副组长,他们领导的人,可比宋良骥多到哪里去了,全组三十多号人,五个办公室,阵容庞大。张倩和秦晓月是同一个办公室,只有她们办公室坐的人要少一点,放了四张办公桌。为了计算互不干扰,她们组的办公桌,没有拼到一起,各坐各,一边两张,统统朝着门口。张倩和秦晓月的办公桌在里面不说,还享受了特殊待遇。她们两人的办公桌上,各有一台飞鱼牌手摇计算器。这可是研制原子弹时用的机器。正方形的键盘上,布满了按键;键盘上方,有一个长出一截的报数器,报数器上镶嵌着上字码和下字码。张倩坐到自己的办公桌上,从抽屉里拿出笔记本,翻到所要看的那一页,放到自己的左手边;又从抽屉里拿出计算草稿本和钢笔,拧开笔帽,放在草稿本上。

飞机设计师无论进行任何计算,用的都是统一的草稿本,决不允许乱扔,用完一本,就要保存起来,一旦发现计算错误,就要从草稿本上,一点一点的查起。

张倩准备完毕,按下乘法的按键,在键盘上“嗒嗒嗒”的输入了几个数字,输好之后,转动了一下掀数器,键盘上方的报数器,立即向左“哒哒”前进了两格;她随即又输入了一组数字,摇了几下摇把,答案就显示在下字码上。她迅速记下下答案,又开始了下一轮的计算。“嗒嗒嗒”的键盘声,象骤雨击打窗玻;两手翻飞,像行云流水。

“张姐,你停一下。”秦晓月跑过来。

张倩停下来,看着她。

“你别总是自己学啊,我们组里还有好多人不会。”秦晓月站在张倩的身边,一本正经的对她说。

“这个‘有限元理论’有什么难的,让他们多练练。”张倩嘱咐她。

“包括我在内,用起来就记不住,你想想办法。”秦晓月推着她的胳膊说道。

“哎喓,我的小姑奶奶,你这不是给我找事吗?”张倩靠在椅子背上,撑了撑手。

“你有什么办法?”秦晓月弯下身子问她。

“我早就想写一本《飞机结构强度计算手册》,一直没有空。”张倩对她继续说:“自从引入了‘有限元理论’,过去的手册就不管用了。要是有新的计算手册,老人可以更加快捷的计算,新来的人也可以更快的胜任工作。”

“好啊,你写,我给你当助手。”秦晓月自告奋勇。

“这可累人。”张倩有点打怵。

“反正宋哥又不在家,你不是有大把大把的时间。”秦晓月还真会找理由。

“算了吧,他在家,我还轻松点,起码洗衣、做饭、打扫卫生不用我管。”张倩说的是实话,611所的绝大多数男人,都是耙耳朵。

著书立说,可是一项艰苦的事情,既要翻译文献,又要分析各种参考资料,还要进行大量的计算。张倩三点成一线,除了家里、饭堂,就是办公室,其他哪里都不去;白天时间不够用,经常熬到深夜。

宋良骥苦,她也好不到哪里去。

山区的天,**的脸,说变就变。尹老拐清晨来接班,刚出发的时候,还是青天白日,快要到达洞口时,一阵狂风刮过,黑云就铺天盖地压过来。“咔嚓”一声炸雷响过以后,铜钱大小的雨点,就急袭而来。

小伙子们拿出了跑百米冲刺的劲头,冲进了洞内。只有尹老拐顶着一块塑料布,一瘸一拐的走在后边。等到他进洞时,两条裤管都已经贴到大腿上了。幸亏小伙子们抢过了他手中的大衣,让他腾出手来用塑料布遮一遮,要不他就会淋成落汤鸡。

就在这样的情况下,卫兵也没有放弃他的职责,他走过来,一个一个的检查证件。

“这个鬼天,一大早下什么雨?!”尹老拐取出通行证,卫兵看过以后,就往洞里走。

宋文骢急忙从洞壁的钉子上,取下毛巾,递给他。

“这个鬼地方,连个躲的地方都没有。”小伙子有的用毛巾擦脸,有的在卷被雨淋湿的裤管。

“嚷嚷啥子!这有什么不好?”尹老拐看着大家说道。

小伙子们一下静了下来,感到他的话有点奇怪。

尹老拐故意停顿了一下,才说:“省得今天晚上洗澡。”

小伙子们一下哄然大笑。

尹老拐被淋得这个熊样,还有心情逗大家,真他妈的幽默。

“都把大衣穿上。”宋文骢催促大家。

隧道的水平面,处于山脚的位置,洞内相当潮湿;石壁上,晴天一层汗,雨天一层水;就是夏天,洞内都是阴森森的,寒气逼人,不少搞航空、航天的,都落下了风湿的毛病。当年钱学森进洞做试验,领导为了照顾他的身体,就立了一条规矩,进洞必须穿大衣。这个传统,一直保留到现在。

尹老拐用毛巾擦去头上脸上的雨水,然后脱下长裤,拧起来。

宋文骢对身边的一个小伙子说:“你上去,王师傅那里有一块毛毡,把它拿来。”

那个小伙子点点头,转身向工作房走去。

毛毡拿来以后,宋文骢用细铁丝将毛毡穿成护膝模样的两个毡筒,让尹老拐穿上。

小伙子给尹老拐送来了大衣。

洞外暴雨如柱,洞口就象一道水帘;雷声轰鸣,有几个炸雷,直击人们的心房,心肺都在颤抖。基地为了防止雷击,所有的风洞都拉闸停电。洞里一片昏黑。宋文骢拿着计算机打印的数据,来到洞口,借着光亮,看起来。

“咔嚓——”随着闪电,一道炸雷,在洞口炸响。

站在门口的几个年轻人,捂着耳朵跑向洞内。

宋文骢站在洞口,好像没听到,动都没有动。

尹老拐一颠一颠的冲过来,拉起宋文骢就向里跑。

“唉唉唉,你拉我干什么?”宋文骢直嚷嚷。

“不要命啦!”尹老拐脸色铁青。

“上面有避雷针。”宋文骢不在意。

“看你,大衣都湿了。”尹老拐指着他的大衣下摆。

“没事。”

“这可不行,要捂出病来的。雨一停,我们就回去。”尹老拐从宋文骢手里抽出打印报告,准备装进资料袋里。

“雨停了就会来电的。”

“在乎这点时间?”

“搞不出来,我们就掉架了。”

“这个孟良柱,我总感觉到这里就有他的影子,他好像总是拿着鞭子在赶着我们。”

“这也不能全怪他,这是空军逼着我们两家竞争的。”

“轰轰——”雷声已经远去,风洞内的灯一下亮了。

“你回去吧。”尹老拐催促宋文骢回招待所。

“回去也睡不成,我们再做一轮。”

说完两人往里走,只见刚接班的小伙子们在打蚊子。

“宋总,你看我逮了一只大的,哈哈,够炒一盘菜了。”小伙子说着把蚊子拿给宋文骢看。

“还有血,老拐,吸的你的吧!你看你看,你脖子上有两个大包。”宋文骢笑着对尹老拐说道。

“大哥别说二哥,你也好不到哪里去;你瞧你那腿上,抓得稀烂。”尹老拐边挠边笑。

宋良骥走到控制台前,停下来,凝着眉头,问尹老拐:“今天几号?”

“八月十号,怎么啦?”

宋文骢一下笑了起来:“忘了,忘了,完全忘了。”

“忘了什么?”

“今天是琳琳一岁的生日。”

张倩也起了一个早,赶到天府广场北边的市电信局,排队向上海打长途。

她来到营业厅的窗口,填写了地址,交了押金,就在长话厅的长椅上坐下来,静静地等候。

她的旁边,是一长排电话间,打电话的人不多,就是长途等得烦人。

上海黄浦区鲁班路张岗的家里,一派喜庆气氛。

张岗抱着琳琳,来到客厅,坐到沙发上。

张岗明显老多了,两鬓已经有了白发,脸上带着倦容。小琳琳身穿白底兰花的短袖衫,一条红色短裙,小脸儿像花儿一样,站在沙发上,对张岗说:“姥、姥爷,抱、抱。”

“好嘞,姥爷抱。”张岗站起来,抱起琳琳。

琳琳的小手指向桌子上的画片,张岗抱着她,来到了桌旁。张岗拿起一张图片,对琳琳说:“这是鸟。”

“不要这、这个。”小琳琳指着汽车。

张岗拿起汽车图片,对她说:“这是汽车。”

陈佳珍在客厅的地上,铺了一床棉褥子,然后往上面摆放起钢笔、粉盒、乒乓球、羽毛球等物品。

张峰正在往生日蛋糕上插红色蜡烛,他插好之后,来到琳琳身边,拿起宋良骥和张倩的照片,对琳琳说:“琳琳,这是你爸爸,这是你妈妈,叫啊。”

“不,不是。”琳琳看了一眼,眯起两只大眼睛。

“是你的爸爸,快叫。”张峰指着照片上的宋良骥说。

“不,是画。”

“这孩子!”陈佳珍嗔怪了一句,接着对张岗说:“都准备好了,来,让琳琳来,看她选什么?”

张岗抱着琳琳,来到棉褥边,放下琳琳,蹲在她身旁,看着她。

陈佳珍侧躺在琳琳的身边,观察者琳琳的表情。

张峰坐在地上,对琳琳说:“你喜欢什么?”

只见琳琳看着这些物品,毫不犹豫的将手伸向最远处的地方。那个地方放着两样东西,一个是钢笔,一个是歌谱。

“抓歌谱,抓呀!”陈佳珍对琳琳说。

可琳琳偏偏不听,一下抓起了钢笔,攥在手上,还“嘻嘻”地笑了起来。

“哎,又是一个小宋良骥!”陈佳珍失望了。

“读书有什么不好?”张岗满意地笑了。

“琳琳,我们来吹生日蜡烛,吃生日蛋糕,好不好?”张峰跪在褥子上,趴着对琳琳说。

“好,舅、舅。”琳琳挥着两只小手。

张岗抱着小琳琳,一家人都来到了桌旁,张峰划着火柴,点燃了蜡烛。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一家人唱起了生日歌。

唱罢,张峰对他爸、他妈说:“我喊一二三,我们大家一起吹。”

“好啊。”陈佳珍答道。

“来啊,一、二、三。”张峰喊道。

数到三,一家人一起吹灭了蜡烛,鼓起掌来。

“陈老师,陈老师,长途,长途电话。”楼下,一个街道老大妈朝着他们楼上喊起来。

“来啦,来啦!”陈佳珍回答了一声,转过身来,对张岗说:“肯定是倩儿来的。”

她说完,一把抱起琳琳,向外走。

张刚和张峰紧紧跟在后面。

电话在一间店铺旁,陈佳珍拿起话筒,大声问道:“是倩儿吗?”

“妈,我是,我是倩儿。”

“哎喓,你们怎么还不来喓!”陈佳珍埋怨她。

“良骥抽不出时间来。”张倩回答道。

“孩子都一岁了,再忙也要抽空来看看。”陈佳珍埋怨完,对张倩说:“我让琳琳给你说句话。”

成都电信局的长话间,张倩兴奋地对她妈妈说:“好好好。”

张倩紧紧地把话筒贴在耳朵旁,静静地听着。

“琳琳,叫妈妈。”陈佳珍把话筒放到琳琳的小脸蛋儿旁。

“快叫啊,姥爷叫你多少遍了。”张岗也着急起来。

张倩多想亲耳听听女儿叫一声妈妈,她泪眼模糊。

“快叫啊!”陈佳珍又一次催促琳琳。

可琳琳举起了一只小手,指着话筒,对陈佳珍说:“她,她,不、说话。”

张倩拿着话筒,哭出声来。

这正是:稚儿不懂孤母心,思念化作悲泪流。

腾格拉基地的招待所里,宋良骥坐在宿舍的书桌前,正在奋笔疾书,他在信签纸上写道:

“亲爱的女儿,虽然你还不识字,但我还是要写出这封信。爸爸在腾格拉的大山里,祝你生日快乐!——”

他写不下去了,停顿下来,呆呆的望着信签纸。

秋风一起,万树萧瑟,落叶树纷纷飘下枯黄残缺的叶子,只有那些松柏,还在与秋风抗争。

太阳居然也惧怕秋风,躲在灰白的云层后面;整个天空阴沉沉的,群山没有一丝生气。

风洞的石壁上,虽然没有了细密的水珠,但洞内弥漫着一股霉味。

早上九点左右,宋文骢穿着已经脏得有些发黑的军大衣,站在操纵台前,仔细核对着各项数据。

不是宋文骢不爱整洁,军大衣就是一件,洗了没有五六天干不了,他天天要穿,只好将就。

尹老拐穿着棉大衣,从风洞里爬出来,关上舱门,来到宋文骢身边,对他说:“安装好了。”

“开始。”宋文骢下达了口令。

轴流风机响起来了,宋文骢站在观察窗口,看着正在吹风的模型。

吹风在设定的时间内自动关闭。计算机打出结果之后,宋文骢拿着打印纸条,神情专注地看起来。

“怎么样?”尹老拐关切的问道。

“没有什么大问题呀!”宋良骥指着图表上的数据继续说:“鸭翼的下洗气流太大,直接打在机翼的前缘上,再找一个鸭翼高置一点的模型,做一次试试。”

经过大半年的奋战,“铁三角”已经找准了鸭翼与主翼的前后距离,现在开始了鸭翼与主翼的上下位置试验。

“那鸭翼就太高了,跑到座舱后面去了。”尹老拐担心地的说道。

“以后再想办法,我们不是还留了一招,主翼下反。”宋良骥对他说道。

“行,我继续做。”尹老拐走向模型箱,准备挑选模型。

“你们做,我眯一会儿。”宋良骥走向洞壁的一个角落。

他已经干了一个晚上,尹老拐接班之后,他吃了早饭,刚躺下不到半小时,就被尹老拐派来的人找回去了。一轮试验之后,他看不是什么大的问题,实在顶不住了,想睡那么一小觉。于是,他来到洞壁的一个拐角,裹了裹身上的大衣,坐下来,靠在洞壁上,闭上了眼睛。

尹老拐安装模型,小伙子们各管一项,有的调试参数,有的检查设备,一切准备就绪。尹老拐按下了操纵台上的按钮,轴流风机立即轰鸣起来。

试验结束,尹老拐拿着计算结果,来找宋良骥商量的时候,他发现他已靠着洞壁睡着了。

这么大的机器声,居然没有吵醒他。

尹老拐打量了他一下,这才发现,他的这位老哥,满脸憔悴,头发蓬松,两鬓已经花白了。

让他好好睡一觉,尹老拐脱下大衣,轻轻盖在他的身上。

科研楼结构室计算组的办公室里,张倩正在奋笔疾书。她突然停下来,抬起头,对秦晓月说:“我的眼睛怎么模糊啦?”

秦晓月知道她过去眼睛受过伤,连忙对她说:“你赶紧到窗户边,看看外面的绿色。”

张倩来到窗边,向外眺望。看了好一阵,她对秦晓月说:“不对,还是模糊。”

秦晓月立即站起来,对她说:“我陪你到川医去看看。”

张倩回到座位,一边收拾桌子,一边对她说:“不用不用,我自己去就行。”

川医眼科的检查室里,张倩坐在检查椅上,眼科大夫给她做了常规检查以后,就进行了散瞳验光。

“你的眼睛做过手术吗?”大夫问道。

“做过,视网膜脱落。”张倩回答说。

“眼轴变长,可能有一点近视,我们试戴一下镜片。”大夫说完就拿来了一副可以增减镜片的眼镜架,让张倩戴上,先给左眼放上一片白色镜片,挡住视线,然后在右眼上增减镜片,直到张倩看清前面的视力表为止。右眼试戴结束后,大夫给她换上左眼。试戴结束,大夫对她说:“你的左眼近视185度,右眼210度。你要注意保护眼睛,视网膜脱落过的人,最怕高度近视。”

“大夫,这是为什么?”

“近视就会使眼轴变长,从而引起视网膜再次破裂。”

“这么吓人。”

“你也别紧张,你这才刚刚开始,注意保护就是了。”

“怎么保护?”

“一是不要用眼过多;二是要坚持佩戴,不能戴戴停停。去配吧,这是检查报告。”

“好,谢谢你。”

“不用不用。”

春熙路的眼睛商店里,张倩站在柜台前,看了好一会,才看上一副眼镜架。她用手指了指,对营业员说:“同志,我试一下这一款。”

营业员立即从柜台里拿出那副镜架,张倩戴上,对着镜子看起来。看了半天,自己都觉得不满意,便问营业员:“同志,你觉得我带什么镜框比较好?”

营业员仔细看了她的脸型,从柜台里取出一副金丝镜架,让张倩戴上。

说是金丝,实际上就是镀了一层铜,取个好听的名字,好卖。

张倩对着镜子,不断转动着脸,终于满意:“就这副吧。”

“好,请你到那边交钱,一个星期后来取。”

“谢谢,麻烦了!”张倩付完费,拿了取货单,走出了商店。

一个星期后,张倩带着那副眼镜,坐在计算器前,在进行紧张的计算。

雪后天晴,腾格拉山银装素裹,一片洁白晶莹。太阳东山坳冉冉升起,给雪白的群山镶上了一道金边。

经过一年零三个月低速风洞的吹风,“铁三角”彻底弄清了鸭式布局的涡流理论,确定了鸭翼与主翼前后、上下的位置。特别是升力的分布,让他们增添了强大的信心。飞机处于小迎角的时候,还没有什么升力,但进入中等迎角,升力就会呈45度的斜线上升,到了大迎角的时候,鸭式布局的升力,就会傲视群雄。用这样的布局设计战斗机,亚音速的机动性能就会独步天下,任何对手都会在它敏捷的指向能力面前发抖。

另外,试验的进度也终于赶上了孟良柱的研究团队。

宋良骥决定,休息一天,休整一下,以利再战。

来到腾格拉,他们还从未爬过山,“铁三角”商议之后,决定利用这个难得的假日,登上腾格拉的主峰。为了能让尹老拐顺利爬上山头,宋良骥和谢平还专门找到了一根带岔的树干,做成了拐棍。

早饭之后,“铁三角”身穿大衣,开始攀登。

山道九曲,挡不住他们的豪情;山势陡峭,高不过他们的壮志。谢平在前,宋良骥挽着尹老拐在后,经过两个小时的跋涉,他们终于登顶。

宋良骥举目一望,只见群山逶迤,白雪茫茫,嘉陵江像一条银色的飘带,流向东方。

那里是太阳升起的地方,那里有我的家。

离开家已经一年多了,张倩,你还好吗?腾格拉虽然能将我们分隔,但挡不住我对你的思念。在我最困难的日子里,你都一直陪伴着我,让我有了战胜困难的勇气;但在我的事业顺利的时候,我却离开了你,事业和家庭确实不能两全啊。征途未尽,我相信,我们将在不远的将来,就会凯旋。

“你们在想啥子?”尹老拐的一声问话,打断了他的思绪。

“这样好不好,我们三个人都把它写到手上,怎么样?”宋良骥提议。

“好啊。”谢平赞同。

“不许假打!”尹老拐提出了要求。

“行!”宋良骥和谢平齐声答道。

于是他们站在大山之巅,掏出笔,在掌心上写起来。

“我喊一二三,一起亮掌。”尹老拐接着就数起来:“一、二、三。”

三人一起亮出了掌心,只见他们三人写的竟是同一个字:“家。”

夜色正浓,张倩站在窗口,眺望着明月,眺望着星空,思念着远方的宋良骥。你还是那样拼命吗?你在风洞里穿得暖吗?你们的生活怎么样?每天我最想看到的就是你的信,最想听到的就是你的消息,最想知道的就是你的身体好不好。我以为自己很洒脱,能超越时空的距离。其实,我挣脱不了我自己编织的心网,见到你,是我最快乐的时候,和你在一起,是我最幸福的时候,离开你是我最难过的时候。如果我的工作能离开,我愿陪你走天涯。天有阴晴圆缺,人生总是有得有失。常来信吧,有你的一句问候,就够了;放心吧,我会照顾自己,我会坚强。希望你把思念搁起,把目光投向远方。

时间流逝着岁月,流逝着神话。腾格拉又经历了一个春秋,来到了1974年的年初。“铁三角”经过高速风洞的浴血奋战,鸭式布局基本成型,就剩下了最后一次战役。就在他们即将踏入胜利的殿堂时,却倒在了殿堂的门槛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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