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六

松花江还没有解冻，但两岸的柳树枝上，叶苞已经鼓胀起来，传递出了春的讯息。

河岸不远处，有一排排土胚房，房顶的烟筒里冒着缕缕白烟。35号宿舍里，住着熊志丹夫妇。两间房里砌了两个土炕，屋檐下安了一口锅。外间的土炕已经弃用，熊志丹躺在里间的炕上，盖着已经洗得发白的棉被，头发蓬乱，胡须象被人踩踏过的茅草，瘦骨嶙峋，精神萎靡。他一边咳嗽，一边对李丹萍说：“请告诉孩子，哎嗨哎嗨，一辈子，不要、哎嗨、哎嗨，离开部队。”

熊志丹开始交代后事。

丹萍大姐端着半碗已经不烫的开水，坐到了炕头。她放下碗，慢慢掀起他，将熊志丹靠在自己的怀里，喂了他一口水，然后对他说：“志丹，坚强些，你会挺过去的。”

“我自己、哎嗨哎嗨、知道，马上就要、哎嗨哎嗨、到、到、马克思、哎嗨哎嗨、那儿报、报到了。”熊志丹说完，消耗了相当大的元气，将头一侧，不住的喘气。

李丹萍悄悄地抹了一把眼泪，板起脸，对他说：“你想一了百了，没有那么便宜！把我一个人扔在这儿，办不到！”

熊志丹的身子动了一下，想说话，一下又咳嗽起来。

门外突然响起了汽车的喇叭声，接着就听到了谷诵芬的呼叫：“老领导，老领导。”

李丹萍将熊志丹的头放到枕头上，一下跳下炕，匆匆往外走，差点和进门的谷诵芬撞上。

“哎喓，是谷总啊。”李丹萍惊喜起来。

“老领导呢？”谷诵芬问她。

“在炕上躺着呢。”李丹萍用手指了指。

熊志丹挺了挺身子，没有爬起来，又猛烈地咳嗽起来。

彭正来身着军装，跟着走进屋，“啪”的一个立正，向熊志丹行了一个军礼，然后大声说：“报告老首长，601所**彭正来，奉命前来接你到北京治病。”

李丹萍浑身一震，两只眼睛里一下射出了希望的光，张大着嘴巴，吃惊的说不出话来。

熊志丹不知是哪里来的力气，一下用手撑起身子，大声喊起来：“我、我、熊志丹，哎嗨哎嗨，感谢党，哎嗨哎嗨，感谢、哎嗨哎嗨、毛*席。”

“老领导病得这么重，怎么坐火车？”谷诵芬问彭正来。

李丹萍对他们俩说：“不管事，挺一挺，一个晚上就到了。”

“不行，我们马上走，绕道去86团，给何师长打电话，让他派个医生在沈阳上这趟车。”彭正来当机立断。

“我总得收拾收拾。”李丹萍对彭正来说道。

“这都不要了，让何振梁顺便送两套单兵用具。”彭正来快刀斩乱麻。

“好，那我们走。”志丹有救了，李丹萍的心里比吃了蜜糖还甜。她连忙给熊志丹穿戴起来。

哈尔滨前往北京的特快列车上，熊志丹躺在硬卧车厢里，厢壁的挂钩上挂了一个输液瓶，滴斗上一滴一滴的液体，缓缓地流入熊志丹瘦骨如柴的躯体。

“光咚咚，光咚咚。”随着火车发出的有节奏的声响，列车不住的晃动。

李丹萍坐在他的脚边，替他把被子掖好。

一名军医一手把着中铺的吊带，一手拿着听诊器，弯着身子，凝神静听他的肺部音。

谷诵芬、彭正来站在一旁，焦急的等待医生的检查结果。

医生终于站起来了，谷诵芬急问他：“怎么样？”

医生摇摇头说：“肺部的情况比较严重，拖得太久了。”

彭正来要准确的信息，他问医生：“一时半时有没有危险？”

“这倒不至于。”医生作出了判断。

“丹萍大姐，你就放心吧，301医院的医术全军闻名。”彭正来宽慰她。

“谢谢你们。”

一辆白色救护车，鸣着警笛，急速地驶进301医院。车刚停，一群医生护士就将熊志丹抬到手推车上，推进了医院的检查室。

经过一段治疗，熊志丹的病情大为好转。他停止了咳嗽，人一下就有了精神，小背头理得整整齐齐，胡须刮得干干净净，虽然脸庞还显瘦削，但已经有了血色。特别是他穿起了何振梁送给他的绿军装，让他格外开心。

“你怎么把病号服脱啦？”李丹萍穿着军棉衣，拎着一摞饭盒走进来。

“我是一个战士，不能让志天、岚岚看到我是一个病号。”熊志丹坐在病床上，一边整理新军装，一边对丹萍大姐说。

“又不是外人，穷折腾。”丹萍大姐将饭盒从架子上拆下来，一一摆到床头柜上。

“这么丰盛。”熊志丹看了饭盒里的菜，发现有一个肉菜，一个素菜，赞了一句。

“这是照顾病号，我们从打仗的那个时候起，缴获的战利品，哪次不是先送到医院。”丹萍大姐递给熊志丹筷子。

他们两人刚吃了几口，志天和岚岚就进来了。志天还稳重一点，岚岚就像风一样，一下刮到熊志丹的身边。

“爸，你可把我们想死了。”岚岚弯着腰，拉着熊志丹的手，仔细的看着他。

“你站起来，让我看看。”熊志丹对她说道。

“这有什么看的。”熊岚岚不情愿的站到了病床边。

女儿长高了，一身65式军装，十分合体，格外精神，特别是上衣的四个口袋，让熊志丹分外高兴。

“你提干啦？”熊志丹兴奋的问道。

“刚下命令。”岚岚格外得意。

“志天，你怎么还是战士？”李丹萍吃惊地问道。

志天来到熊志丹的身边，对他妈说：“妹妹进步快呗。”

“当战士好，当战士好，多锻炼锻炼。”熊志丹拉着志天的手说。

“爸，你别听他的，哥哥上大学了。”熊岚岚有点嫉妒，不高兴的对她爸说。

“上的什么学校？”熊志丹感到意外。

“西工大。”志天回答。

“太好了，子承父业。”熊志丹用手扳着志天的胳膊说。

“我说你们这两个孩子，几年了，怎么不来封信？”李丹萍生气。

“别怪我们，你们要怪就怪何伯伯。”熊岚岚还嘟囔了一句：“你们不高兴，我们还不高兴呢！”

“这是为啥？”李丹萍问岚岚。

“瞎告状。”志天瞪了妹妹一眼，转过头继续对她妈妈说：“妈，何伯伯是好心。”

“他让你们与我们划清界限？”李丹萍猜测说。

“不是，我们当兵用的是假地址，何伯伯怕被人发现，不让我们给你们写信。”志天解释说。

“这个独臂团长，粗中有细。”熊志丹称赞说。

李丹萍释然。她问志天、岚岚：“你们吃饭了没有？”

熊岚岚从病床那边跑过来，一下扑到李丹萍的怀里，小声地对她说：“妈，我特别特别的想你。”

“哎喓，乖女儿，有你这句话，我就满足了。”李丹萍拍着她的背，说道。

志天、岚岚只请了一个星期的假，一个要回校上课，一个要回军区建筑设计院赶工程。临走的时候，熊志丹特地下了床，夫妇俩把这一双儿女送到了医院的大门口。

由于熊志丹的病拖得太久，住了一个月，病还没有清根。这天，他刚输上液，林鸿志所长就带着秘书进来了。熊志丹一下坐起来，伸出还输着液的手，与他紧紧地握在了一起，四目相对，老泪纵横。

许久，林鸿志才将手松开，坐到李丹萍端来的椅子上，对他说：“我今天来，是与你告别的。”

“你好啦？”熊志丹关切的问他。

“我根本没有什么大病，小毛病好修。”林鸿志接过丹萍大姐端给他的茶，继续说：“你是在双城堡冻着了。”

“关键是没有药，小毛病拖成了大病。”熊志丹靠在了床头。

“丹萍，你怎么样？”林鸿志问她。

“我没有出工，还好。”李丹萍笑着回答说。

“你这要到哪儿去？”熊志丹关心他的工作。

“领导与我谈了，让我到六院去。”林鸿志精神焕发。

秘书插话说：“首长现在是我们院的副院长。”

“多好啊，祝贺，祝贺。”熊志丹一下坐直了身子，用没有输液的那只手，拉着林鸿志的手说。

“你有消息吗？”林鸿志关切的问道。

“没有。”熊志丹只是沉闷了那么一下，就爽朗的对他说：“随便组织按哪里，只要有个工作就行。”

“你就别想那些了，先把病治好，这才是最重要的。”李丹萍首要的是希望他彻底治好病。

“首长，今天还有一个见面会。”秘书提醒林鸿志。

“你去你去。”熊志丹说完，又感觉不妥，连忙改口说：“现在应该叫你院长了。”

林鸿志站起身，将茶搁到床头柜上，对熊志丹说：“老战友了，叫啥都行。”

“家什么时候搬过来？”熊志丹问他。

“先熟悉一下，以后再说。”林鸿志说完，双手握着熊志丹的手说：“你安心养病。”

“丹萍，你送送林所长。”熊志丹总也改不了口。

“不用送，走啦！”林鸿志带着秘书出了门。

林鸿志出了门，熊志丹一下靠在床头，感慨的说：“他终于落实政策了。”

熊志丹的心里，向往着这一天。

两个月后的一天，李丹萍急匆匆的走进病房，刚进门，就兴致勃勃的对熊志丹说：“老熊，你要落实政策了。”

熊志丹正面对着窗，打太极拳。他听了丹萍的话，一下转过身子，问道：“你从哪里打听到的消息？”

“上面来人了，他们正在科里询问你的病情。”李丹萍告诉他。

“这是领导的关心，说明不了什么。”熊志丹有点失望，又转过身去，打起他的太极来。

我听值班护士说：“又落实了一个，这不是指你，还有谁？”

“没有安排的还有好几个。”熊志丹说着话，头都没有回。

“请问，志丹同志在吗？”一位干部模样的人站在门口。

“我是，我是，请问——”熊志丹不认识来人。

“噢，我是中组部的，我叫郎井泉。”来人身穿中山装，手提公文包，站在门口，作自我介绍。

“快请进。”熊志丹走上前和他握手。

李丹萍赶紧端来一把椅子，招呼客人坐下，倒了一杯茶，放在他身旁的桌子上。

熊志丹也找来一把椅子，坐到他的对面。

“刚才我到科里了解了一下，你的病已经治愈，可以出院了。”郎井泉对他说道。

“感谢组织，要不我就会去见马克思了。”熊志丹笑着说道。

“组织决定，由你出任三机部副部长。”郎井泉说完，就从公文包里，拿出一份文件来，递给熊志丹。

熊志丹仔细的看着，双手有些微微发抖。看完之后，他激动地说：“感谢组织的信任，我一定努力工作，把祖国的航空事业搞上去。”

“我今天来，只是通知你一下。下午，有车来接你，首长要找你谈话。”郎井泉说完，就站了起来，准备告辞。

“谢谢，谢谢！”熊志丹心情激动。

谈话以后，熊志丹走马上任，第一件事就是从空军手上接管六院系统。

交接会在空军大院空司会议室举行，三机部由熊志丹带队，人事司、财务司、军机局的司局长参加。空军方面有冯副司令牵头，空政干部部，空司装备部、科研部，空后财务部部长出席。会议学习贯彻了上级的文件，双方商定了移交的时间和内容。

三机部人事司司长问道：“两个所里的军队领导怎么办？”

冯副司令很干脆：“回部队。”

熊志丹对冯副司令说：“我了解了一下，两个所对毛振中同志、彭正来同志反映都很好，他们的威信很高。”

听得出，熊志丹想留他们。

“不奇怪，这是我们当初选的优秀干部，你们要留下也可以，但要征求他们的个人意见。”冯副司令既慷慨，又关心干部。

“好。”熊志丹在他的本子上记下了这一点。

“还有什么？”冯副司令问道。

“没有了。”大家纷纷回答。

“下面，人事、财务分头移交。装备部、科研部留下，向熊副部长介绍情况。”冯副司令作了安排。

双方的人事、财务方面的领导离开了会议室，空司装备部、科研部部长留在了会场。

冯副司令继续主持会议。

科研部部长向熊志丹、王若松，详细介绍了歼九和歼13的研制要求、研究的课题、研制的进度之后，装备部部长侯继远发表了他个人的看法：“熊副部长，目前在研的两个项目，进展良好。歼13的边条翼布局，在601所和北航气动系容耕教授、吴洪聪教授、乔正良工程师的共同努力下，风洞试验马上就要结束。试验证明，这个布局，性能良好，基本达到了要求。歼九的预研，形势也十分喜人，宋良骥的团队取得了突破性的进展，从他们报上来的数据来看，虽然目前还达不到‘双二五’的指标，但比歼13的性能要先进多了。”

冯副司令对侯继远说：“继远，你这次调到成都，也要经常过问一下这件事。”

“是。”侯继远接受了任务。

“侯部长要高升啦？”熊志丹很敏感。

冯副司令对熊志丹说：“他即将出任空军成都指挥所主任。”

“侯部长，祝贺你高升，但你还要继续关心我们的研制喓。”熊志丹站起身，隔着桌子，与他握手。这不是客套，他要从多方面取得军方的支持。

三级部接管六院系统之后，有几个问题，就一直萦绕在熊志丹的心头。歼九的性能指标高不高？我们能不能造出来？国家财政能不能承受得起？鸭式布局与边条翼布局究竟哪个好？毕竟他已经这么长时间没有接触了。他在办公室详细阅读了相关的文件和大量的资料，然后就带着军机局的副局长王若松，先后到西工大、南航、沈阳发动机厂、112厂、132厂进行调研。

最后一站，他来到了北航。研讨会在空气动力系的会议室召开，学院的副院长、空气动力系的主任、容耕教授、吴洪聪教授和乔正良工程师参加。大家坐定以后，熊志丹开门见山：“今天请大家来，主要有这么几个问题，想听听大家的意见。一是歼九的‘双二五’指标高不高？会增加哪些特殊的制造成本？边条翼布局与鸭式布局各有哪些特点？我是北航毕业的第一批工农兵学员，请各位老师，继续给我这个学生上上课。”

会场上爆出了轻松的笑声。

“部长，我发表一点不成熟的意见。”知识分子礼数多，吴洪聪教授首先发了言。他说：“从战斗机的发展方向来看，目前有两种倾向，一是高空高速，二是适当降低超音速的性能，加强亚跨音速的机动格斗。虽然米格25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但我个人认为，随着空空导弹的发展，今后向第二种方向发展的概率要大一些。”

“对，飞机再快，也比不上导弹。”乔工赞同他的看法。

讨论的气氛开始活跃。

“高空高速的飞机要额外增加哪些成本？”熊志丹跑了几个地方，说法不一，他想听听他们的看法。

系主任笑了笑，对熊志丹说：“部长，你来对地方了，荣教授对这方面有研究，请他说说。”

“噢，噢。”容耕教授按照他的习惯，“噢”了两声，然后翻起了他的大眼皮，也不看熊志丹，开了口：“飞机速度一旦超过二点二马赫，高度超过两万三千米，成本就大幅度增加，主要体现在下面三点，一是发动机要足够强，二是要有耐热的新材料，三是需要大量的白银隔热。我们国家目前根本搞不了，搞不起。”

熊志丹点点头，沉思起来。

“至于两种布局，我个人认为，边条翼布局要好一些。”乔工做了简单的发言。

他的观点与装备部侯部长的观点截然相反。

“噢，噢。”容耕教授赞同：“边条翼与鸭式布局同样升力大，但它结构简单。”

谁不说自己的孩子好！所以，作为领导就要兼听则明。

“601所谁在这里牵头？”熊志丹顺便问问。

“孟良柱。”吴洪聪教授回答道。

熊志丹皱了皱眉，大家还没有觉察。

“你要见他？”系主任问熊部长。

熊志丹还没有回答，系主任就接着说道：“他们回所里去了，休整一下，准备去腾格拉复核，那里的风洞精度要高一些。”

容耕教授见熊志丹不说话，还以为熊志丹看不上、或者不认识孟良柱，就向部长推荐了他：“这个年轻人，虽然是个普通的设计员，人才难得喓！”

容老的一句话，说得熊志丹的心里，五味杂陈。

熊志丹回到部里，向部长作了汇报，部长随即召开了办公会，经过讨论，作出了两项决定，一是下调歼九的部分性能指标。最大速度不变，最大升限下降到两万三千米。二是三个月后，召开论证会，听取专家的意见，对两种方案作出取舍，择优展开设计。

歼九与歼13的生死较量就要来了，谁会笑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