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可与语人无二三

一路艰辛，终于到了灵山脚下玉真观，金顶大仙出门迎接。

身披锦衣，手摇玉麈的金顶大仙犹如道童模样。不知道为什么叫金顶大仙，是头很硬吗？

佛家胜地道士看守第一关，也是鲜见。

金顶大仙笑道：“圣僧今年才到。我被观音菩萨哄了。他十年前领佛金旨，向东土寻取经人，原说二三年就到我处。我年年等候，渺无消息，不意今年才相逢也。”

这是等的时候久了，在怪罪？可是，他为什么要等？谁安排的，等着干什么？

田畾可不领情，毕竟不熟，田畾也不好问，只能打哈哈应酬：“有劳大仙盛意，感激，感激!”

热情到自己都感觉表演有些过了，场面上都流行这一套，看来神仙也不能免俗。

功行圆满在即，田畾却感觉不到一丝惊喜，相反，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惆怅和隐忧。

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白龙马包括暗中的珈蓝等神，数年相伴，一路走来，形影不离，可是，没一个交心也没一个看得透的人。像这样的心事，说出来，事不关己，他们只会虚应，徒增笑话。终不是可以交心谈心的人。关键时刻，万事只能靠自己。

田畾忍住了抽烟的冲动——不仅仅是因为吸烟有害健康，主要是到了西天灵山，也不敢再拿经书卷纸烟，只能戒了。

田畾洗了澡，披上锦袈裟，戴了毗卢帽，手持锡杖，拜辞金顶大仙，就要上灵山。

金顶大仙却笑笑：“且住，等我送你。”

孙悟空接口：“不必你送，老孙认得路。”

金顶大仙执意要送：“你认得的是云路。圣僧还未登云路，当从本路而行。”

一番话云里雾里——田畾不能腾云驾雾孙悟空清楚，自然不会领着走什么云路，为什么要这么点醒？

孙悟空不反对，田畾也没法问。他知道，前面要走凌云渡，不知道为什么，还没到那险路，就已经开始心惊肉跳，似乎有不好的事情要发生，从内心恐惧拒绝这个地方，可却又是必经之路，不可回避。

八九里宽的大河，水急浪涌。

田畾有两个选择，一是一座根本不是人走的桥，二是一艘没有底的船。

那桥猪八戒都吓得哆嗦，田畾自然不愿意冒险，当然，也没有过桥的本事。

只是没有底的船，又何尝有胆尝试？

孙悟空说：“师父，上船吧。他这船儿虽是无底，却稳；纵有风浪，也不会翻。”

田畾不怕翻，怕掉下去——凭自己游泳水平，泳池里看个姑娘玩个狗刨还可以，真落进大河大江里，恐怕也只有喂鱼的份。

田畾惊疑不定，忽然被孙悟空朝胳膊下一架，往前一推，田畾脚下一滑，冷不防一下掉进了水里——河水冰凉，脚下无底，拼命蹬水也没法浮起。

挣扎间，孙悟空身影浮现脑海，他一脸怜悯。

“为什么？”田畾忽然忘却身处何地，开口质问，却发现发不出任何声音。

孙悟空或猕猴王似乎听懂了，悠悠开口：“你以为这是到了灵山，我急于灭口？”

“难道不是？”田畾发现自己开不了口，只能用唇语表达。

孙悟空摇头：“我只是来送个别——佛法无边，你我都不过是一粒棋子罢了，而我也没有孙悟空那么大的反叛勇气，还做不出这样李代桃僵和杀人灭口的事情。”

果然，事情他都知道了。

田畾忽然像是想通了什么，放弃了挣扎。

孙悟空仰面向天：“我们都翻不出佛祖的手掌心，一切都是安排好的——你本是如来之二徒，名唤金蝉子。因为不听说法，轻慢大教，故贬汝之真灵，转生东土。本来，陈玄奘是陈玄奘，金蝉子是金蝉子，陈玄奘不是金蝉子，金蝉子也不是陈玄奘。但佛法无边，陈玄奘可以是金蝉子，佛说是，他就是。金蝉子也可以是陈玄奘，佛点头，假亦真。就像给了我和孙悟空一次竞争机会一样，佛祖也给了你们一次公平的机会，陈玄奘历尽艰辛，向佛之心不改，向来虔诚。而你，秉性难移，不按规矩办事，我行我素，处处质疑较真。所以，佛祖认为，机会留给陈玄奘合适。你仍需要在东土红尘轮回历练，一直到下次机会出现，一直到你幡然醒悟、彻底悔改。”

“难道说，我是金蝉子？”田畾一脸不可置信。

“你还是孙悟空的授业恩师。”孙悟空说，“神秘的菩提祖师也是你。”

田畾一脸不可思议，转不过这个弯。

“大家都说菩提祖师神龙见首不见尾，教了孙悟空之后就再不见踪迹，知道为什么吗？”孙悟空不等回答，“五百年前发生了很多事，孙悟空被压五指山，金蝉子被贬凡尘，时间为什么那么巧和？因为那是有因果关系的，金蝉子被贬的另一个主要原因是私下授徒孙悟空，当然，这是不便对外公布的——所以，你看那时，是不是就没有了菩提祖师的踪迹？金蝉子即菩提，金蝉子既然不在了，菩提自然也找不到了——在凡尘，你和孙悟空再续师徒缘，可不是因为你将他从五指山解脱——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佛法无边啊！佛给你那么多机会，可惜你们都没有把握，落到这个地步，想必也没有什么可说的吧？”

谜团一个接一个解开，震惊之后一切归于平淡。

原来穿越的原因是这么回事——佛在给自己一个机会，只是没有把握住，最终输给了意志坚定对佛虔诚的唐僧。本以为自己隐藏的很好，原来很多人心知肚明、心照不宣。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的瞒过了所有人甚至神，其实一直是人家在不动声色的陪着演戏。果然，做戏，在神面前，真的是小巫见大巫。

至于这期间唐僧魂魄去哪了，田畾想不通也不担心：乌鸡国国王遭难时肉体和魂魄都被井龙王好好保护着，想当初，唐僧父亲陈光蕊船头被害，肉体和灵魂一样被河中龙王保存，时机一到，自然复活。凡间的种种不可思议，在仙界大能手里想必不是难事。

至于唐朝和现代，神魔世界与人类世界，时间和空间跨度如此之大，有点难以想象。难道世界当真如佛经所言，有三千大世界和三千小世界？无数世界现在过去未来同时存在？

田畾在电光石火间，竟想了好多事。

但思绪最终被孙悟空轻蔑一笑唤醒：“金蝉子有什么了不起？落地凤凰不如鸡。慧极必伤，情深不寿。是故，凡人陈玄奘可以成佛，胜在执著，心无旁骛。再自命不凡，最终，你也不过沦为一介凡人罢了。”

田畾皱眉想了想，然后眉头舒展，似乎释然，忽然说出的话有了声音：“但是，我至少可以做自己，不是别人。”

这便是田畾的临终告白，生死边缘，虽在水中，话语犹掷地有声，目光坚定。

对面“孙悟空”如遭雷击，久久无语，身形如泡沫幻影，又似镜花水月，慢慢涣散……

时间似乎只过去一瞬，然后田畾忽然发现自己还在水中，这时才听到水面一声惊呼，声音似曾相识：“水里怎么有一具死尸？”

随后是一片欢呼声：“师父莫怕。那个原来是你。”

“是你，是你！”

“是你，是你！”

“那是你！可贺，可贺！”

……

声音渐远，终不可闻，这欢声笑语与自己再无任何关系。

田畾随波逐流，浮沉水间，终于憋不住气，接连狠狠灌了几口水，然后呛醒，坐起来时发现自己已在床上，双臂兀自在虚空中奋力挥舞。

强烈的溺水感，如噩梦般，久久挥之不去。

熟悉的卧室，窗外明媚的阳光，久违的世界。

恍如隔世，迷茫惆怅羡慕嫉妒均有，唯独没有重返人间的欣喜。

余生遥遥，天命昭昭。

“你就这样醒来了？”大家问，看不到表情，那一幅幅不可思议的神情也可以想象的到。

“不然呢？还真上西天啊？”田畾感叹，自我安慰，“终究没有成佛的命，不看破，放下，还想怎样？”

田畾随手点燃一颗真正的香烟，室内烟雾缭绕。

大家黯然，果然，有过同样经历的人，理解起来比别人要快，还不用过多解释。

以为会永远无法得知真相呢，这样结束不错了。

一夜好睡，梦里十年，比“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的时间流速差还大。是不是说，人在梦境，其实就是身处仙境而不自知？

梦里，人可以飞天遁地，可以心想事成，可以见到九天神魔，也可以看到天宫地狱——不是仙境的话，谁能说得清楚，梦境究竟是何处？

难道是幽冥界？当年，孙悟空三百四十岁善终，被勾幽冥，销死籍，打出幽冥界时，脚下忽然绊着什么东西，跌了一跤，猛的醒来，感觉也如南柯一梦。

或者是佛经中的三千大世界、三千小世界中的某一个？

搞不明白，田畾只知道，干活的时候有自己，成佛这样的好事，肯定落不到自己头上——现实是不信命的。

好在已经习惯了——终究，这个世界，看不懂看不惯不如意的事情向来很多，如果事事纠结，早活不成了。

还有，曾经是谁不重要——金蝉子又怎么样，即使有过辉煌，也已是过去，前途不慎，照样失败。

其实，无论佛还是人，都喜欢绝对服从、听话的。

原来，所有结局无数年前就已经注定了——怠慢佛法的金蝉子被贬入凡尘那一刻，就注定与佛无缘了。屡反天庭的孙悟空五百年后依然难以驯服，也是终究要被替代的。

最后，也终于明白猕猴王为什么要告诉自己那么多了，根本就是有恃无恐——知道了有什么用，传出去一是别人不信还会被当作傻子看，二是作为失败者说出去徒增笑柄，三是说出去并不能改变什么？

不如意事常八九，可说与人无二三。

何况，也许不过梦一场罢了——一个人又怎么会把梦当真呢？

至于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白龙马共同穿越的故事，田畾笑笑，就当一个故事好了，这个年代，就不缺会编故事的人。

也许，他们只不过碰巧也做过一个荒诞的梦。也许他们心血来潮，灵感突发，顺着别人思路随手编了一个故事。也许，所谓孙悟空猪八戒沙悟净白龙马都是同一人，为了凸显真实，一人分饰多角……

有一段时间流行一个“笔仙”的游戏，两个人或数个人一起，同时伸出右手握住同一支笔，笔尖落在一张白纸上，参与的人闭上眼睛共同默念“笔仙笔仙快快显灵”，若干遍之后，笔会在纸张上自动游走，画出奇奇怪怪的图案来。如果纸张上提前写好“是”和“否”两个字，大家问出问题，“笔仙”会通过笔在两个字间画圈。乍一看很神奇诡异，其实，面对面两个人，谁知道对方有没有作弊，如果两个以上人员参与，更没法判断。反正，田畾和别人玩这游戏的时候，曾经恶趣味的主导落笔方向。当然，面对玩伴的一脸惊愕，他是一次也没承认过自己在游戏中作假。

就像魔术一样，真相揭穿，就没意思了。

较真太累，当真会输，活着，要学会适时装傻。

没关系的，就当雷人一梦，荒唐一聚。时间不停步，生活还要继续。

群解散，诸君安好。（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