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孤峰密谋

高先生和友人说话间，二人来到三峰脚下，峰高逾百丈，刀辟斧削一般，矗立如屏。

高先生在前，友人于后，沿险道上了西峰，临崖而立，视野开阔，遍望群山，下瞰涪水，河山锦绣。

高先生举目四顾，海阔天空，情不自禁高声一呼，山鸣谷应 ，他诗兴大发，即兴吟诗一首：

高山秀水惊桃源，云岭层岗隔尘埃。

春秋大梦事难觉，谁是日渐独醒人？

披肝既喜同人合，沥胆还欣志士同。

百折难回铁石志，壮志如虎气如虹。

友人说：“先生诗作大气勃发之余，予人一种悲伤的孤独之感，但仔细品味，那是一种参杂着英雄气慨的先驱者的孤独，来自先生对国事兴衰、命运沉浮的一种自觉的担当意识。”

高先生说：“贤弟点评，深知我心，听说你是个秀才？我也是秀才出身。”

友人笑说：“我这秀才是个策论秀才，没有先生那种八股秀才值钱。”

高先生大笑，原来秀才以前按惯例考八股文，后来八股废掉，改考策论，虽多了几分洋气，世人却觉策论秀才没有八股秀才值钱。

对面的飞仙峰和神斧峰隔深谷相望，铁索悬桥上下两根铁链子，下面一根粗而扁平，用以踏足，上面一根细而浑圆，用作扶手。

人欲过桥，胆气需足。

友人向高先生道声“请”，高先生微微一笑，手扶脚踏铁索缓缓挪行。

山风劲吹，铁索晃荡哗啦啦一片响。

高先生感叹：“前贤笑吟‘铁桥镇千载之洪涛,浅谷聚万年之风脉’,但这哪是什么桥和浅谷啊?

谷深百丈,风穿裆而过令人胆寒,一失足就是千古恨。”

友人说:“先生过去困难,我唤人来助你一臂之力。＂

高先生明白友人有察他胆气之意,笑道:“你放心,困难是石头,但我的决心是鎯头。”

友人有些不好意思说:“我知先生胸有凌云志,无高不可攀,无险不可渡。”

高先生有惊无险安全过“桥”,友人陪他进入鲁班殿。

殿中有七人,一起站起来向高先生行礼:“我等恭候先生多时。”

高先生向众人颔首示意,摆手让大伙坐下。

他从怀里掏出一张地图,缓缓平铺在桌上。

高先生说:“我来贵地,一受孙先生之托发展同盟会,二来完成李石大哥的遗愿,与在座各位共商大计,早举义旗。

这张图是李大哥先前起义进兵路线图,上面沾有李大哥的鲜血。

现在我们就好好研究这张图,周详我们的计划,避免重蹈李大哥失败牺牲的覆辙。”

“驱除鞑虏,恢复中华,为李大哥报仇!”

殿中七人和陪高先生而来的友人,一起举拳沉痛低吼。

原来高先生是同盟会负责人,也是李石大哥生前好友。

而李石为绵州人氏,绵州距龙安仅百里之遥。

李石早年经商于上海,经高先生介绍加入同盟会,返川入龙安宣传革命,联络哥老会，发展同盟会员准备武装起义。

后**告密事泄,龙安府迅报督署,川督派兵袭击。

李石仓促率部退至剑州,途中被清军及练勇截击,又退至南部小园山,暂以此为根据地。

这时义和拳首领何如道和达兴武率众来归,聚众千余人，义军声势渐大。

川督令各地州府派兵截围助剿,围李石于光木山。

李石率义军顽强抵抗,又遭**灌湿火炮，弹尽力竭英勇牺牲，义军数百人为清军所擒，同盟会八十余人遭斩杀，尸横遍野，血凝半尺。

高先生悲声说道:“我观窦圌山石峰,寸草难寻,却生有奇异之松:光滑如桦树,银白树干梅花斑点遍布。

陪我上山的沈德吾贤弟告诉我,此乃白皮松，生于石缝中，无土、无水、无肥而自长。

当时，我一下想到挚友李石兄。

忆当年，我和李石兄醉把杯酒,可吞江南吴越清风;拂剑长啸,可吸燕赵秦陇劲气。

他是宁为大众死,不为一人生。

可惜故人音容宛在,阴阳相隔已作鬼雄。”

沈德吾说:“先生不必悲戚,铁匠常被火星烧,谁个百事不失误?

我奉先生之命,嘱人查出卖李大哥的内奸,已有些眉目。

等实锤落地,我当手刃奸贼,为李大哥及死去的兄弟们报仇雪恨。”

沈德吾原是龙安秀才,是操“袍哥”的大爷。

四川袍哥源出洪门，合异姓为一家。袍哥一说取“与子同袍”之义，是可穿同一件衣袍的兄弟；另一说是“袍”与“胞”谐音，表示有如一奶同胞的亲哥弟。

他们拜天为父，拜地为母，拜日为兄，拜月为嫂，共图反清复明大业，标榜“孝悌忠信礼义廉耻”。

袍哥行走异乡，遇难事想找袍哥兄弟帮助，只需找个茶馆坐下，摆出袍门姿势，随即有人上前对切口，摆出两茶碗相对，名为“仁义阵”或“双龙会”。

此时行客说：“大哥命我下山岗，仁兄何必摆战场，粮草归库干戈静，马放南山青草坪。”

坐客答：“双龙戏水喜洋洋，好比韩信访张良，今日兄弟来相会，先饮此茶作商量。”

于是“无情浪迹天涯，救命袍哥兄弟，不拜不亲热，拜过才认得。”

川人大多觉得袍哥讲道义，做事比官府公平，成年男子加入的很多。

身处乱世，自己人身和财产安全随时不保，加入一个给人安全感的帮会当然是个比较好的选择，更何况这个组织还打着“替天行道”的旗号，更让人死心塌地了。

沈德吾被高先生发展为同盟会员,成为龙安同盟会几大骨干之一。

高先生说:“李石兄的血决不会白流，革命本是绝处求生的行动，咨嗟哀叹解决不了问题。

现在我们首先要发展壮大反清力量，我看不如办练勇防匪为名，可以公开或半公开为武装起义储备力量。”

另一骨干王存厚说:“这个办法好,今年涪江大水成灾,冲毁龙安、绵州、潼川沿岸农田,人畜淹死无数。

又虫兽为害,庄稼欠收,饥民载道,食草根树叶,饿殍累累。

曹友贵等横征暴敛如故,义和拳蔓延至龙安石泉,饥民多附,地方不安,此时办团练自保,官府不会禁止。”

众骨干齐声叫好,高先生说:“大伙有条件办团练的，就先办团练。

无条件的，就积极联络各方反清力量。

争取我们义旗一举,四方响应,一举拿下龙安等地。”

王存厚说:“为了增加大伙的紧迫感,先生应该定下举事的时间。”

高先生说:“我走访得知,龙安府每年立春时节,有一个迎春仪式,称为鞭春。

城里乡下用泥糊牛,肚中尽装食物，立春日众人用鞭将泥牛抽破,食物尽出,争抢一光，多有斗殴发生。

这个时间,是不是比较适合我们起义举事?”

沈德吾说:“先生真是心细如发,问百人通百事。

您主事,我们心里要多踏实，就有多踏实。

鞭春是龙安一个盛大庆典活动,首先会选一地作为春场,往年不是城隍庙就是土地庙。

迎春前数日,须在春场抟土牛和芒神。

春牛身高三尺六寸,身长七尺二寸;芒神身高亦三尺六寸,都是篾扎其形,泥糊成身。

春牛空心,内藏五寸长小牛若干,芒神为实心。

这项事须在立春前两日完成,我将设法把大牛腹中的小牛及食物换成枪支刀具。”

王存厚说:“妙计,妙计!那天曹友贵作为春官来春场迎春入城,他到春场先鞭牛三下,抬牛的人便将牛抬起。

春牛十六人抬,芒神四人抬,还有一人装扮成农妇,手提饲料筐随牛而行。

我们可以将这二十一人全换成自己人,春牛入城游街时,就可先杀曹友贵,一举夺下龙安城。”

众人都认为此计可行,高先生和大家把起事细节重新推敲一遍。

他告诫说:“李石兄以血的教训警示我们，革命切忌临时打鼓临时舞，大意失荆州，骄傲丢街亭啊。

我们不但要计划周密，而且还须未雨绸缪、团结一致。”

沈德吾说：“先生放心,信仰是我等团结的纽带,宁可湿衣,决不乱步。”

王存厚等人也说:“谨遵先生教诲，同兴义举，自应从命，成败利钝，生死以之！”

高先生点头散会,他仍和沈德吾一起下山。

过云岩寺，高先生再次进寺观赏道教文物“飞天藏”。

飞天藏又名星辰车,距今七百余年。

这个木制转轮经藏,整个藏身不沾一颗铁钉,全由珍贵楠木穿斗而成。

藏身高近三丈,直径二丈一尺,上下四层,依次为平座、腰檐、天宫楼阁、宝顶。

腰檐上装饰有斗拱,每层雕有执笏人物,形神自如,体态潇洒,衣纹流畅。

木柱及额枋上,均沥粉彩绘,更显精美巧妙。

高先生赞叹不已,他说:“飞轮常转,民祈国泰民安。

现实却如此残酷,列强大乱中华,遍地龙蛇走马,日子难过世道乱,强盗土匪千千万。”

沈德吾说:“这转经轮虽作得巧,但上面没有我同盟会的主张,如何保得了国泰民安？”

高先生哑然失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