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三章 历史非诗人

彭明章收到养女高澎的来信，彭开济和彭开来一起围着父亲踮脚偏头过来看，都想抢先知道姐姐在信里又向他俩提了什么问题。

哥俩太喜欢这个留着黑短发、嗓音悦耳的大姐，她喜欢笑，温暖的目光似乎能驯服一头雄狮。

她既坚强，给人以信心，又优雅，给人以美感，她是刚毅和纤秀合为一体的化身。

孩童时代的高澎似乎属于野性一类的姑娘，她喜欢邀请许多玩伴到彭府大院玩耍，院子里经常会发出哄闹的叫喊声，游戏追逐打闹声，甚至哭喊声。

小高澎玩闹尽欢时，她就如同一位假小子，呼喊追遂跑得小**不沾背。

她天生是个孩子王，主意多，方法妙，而欢聚在她身边的小伙伴，无一例外地乐意听从她“出色”的指挥。

父亲英勇就义后，幼小的高澎，那时骄傲多于悲伤，她相信父亲的死，不是为某一个人，而是为了许许多多的人。

在她正值喜欢嬉闹的少女时代，她渐渐远离了自己最爱的欢乐，一心扑在学习和关心时政上，拥有了一副与年龄不太符合的成熟。

高澎后来对两个弟弟说，她喜欢笑，有一部分是身处乱世，对讨厌的人和事露出微笑，是她必须要学会的恶心。

高先生很早就托孤彭明章，他说：

“余上无父兄，惟有小女高澎。今为国家民族争生存，玉碎不改白，竹焚不毁节。而事凶身危，生死难卜，贤弟当我已死。余果死，贤弟夫妇，即小女父母，养之教之，余死无憾矣。”

高先生殉难后，韩夫人对小高澎更加疼爱了，含在嘴里怕化了，捧在手心怕掉了。

彭明章有些不安，他对韩夫人说：

“苗怕虫咬，儿怕娘娇。喜爱儿女，不偏于爱；偏爱儿女，儿女受其害。你如此宠溺澎儿，高先生地下难安哪。”

韩夫人闻言即醒，浇花浇根，教女教心，有志气的人能让石头长出青草来。

她积钱不如教子，闲坐不如看书，寓爱于严明，藏宠于勤俭，把三个孩子调教得知书达理、正派为人。

她为她三个没有血缘胜过血缘的孩子骄傲，孩子们对她也依恋有加，明白母亲给予他们的爱，只给不取，不溯既往，不讨恩情。

两弟弟接受启蒙时，高澎去了省城女子中学读书，后来考取西北大学，她主修俄文，对英文和日语也很用心。

她要深刻认识新老**，这种想法，很快成为激励她专心致志攻读书本的力量源泉，她就像一位不畏艰险的年轻战士一样，为了未来的伟大目标，勇往直前。

彭明章明白女儿的选择，其实是一种人生与政治的追求，而不是单纯的学习语言。

因为他知道女儿以前满脑子是各种主义，进化论、天赋**论和资产阶级共和国等西方思想，一度是父女俩很好的论辩谈资。

但女儿接触过马克思主义后，认为以前认识的西方文化思想实在是软弱的很，不过是些浮光掠影的表面化东西，如进化论就不能深刻地认识**的本质，更不能辩证地了解“弱肉”与“强食”之间的关系。

她还认为生父高先生的革命行动，矛头主要指向封建主义，而没有指向**。

读爱女的来信，彭明章清癯的面庞上，目光忧思如海，他每每感到自己仿佛在与女儿推心置腹地讨论。

彭开济和彭开来就快乐多了，大姐的信中藏着一个精彩的世界，大姐会告诉他俩有趣的事，然后提出一个有趣的问题。

兄弟俩脑子中映像最深的故事，是高澎在信中讲述她的一位老师在五四运动前夕留学日本时发生的一件事。

当巴黎和会中的山东问题消息传出，也让在日本的中国留学生群情愤激，涌到中国驻日公馆怒斥驻日章公使，痛骂他是卖国贼。

随即章公使奉召回国述职，挈妻陈氏同归。

日本外务省为他饯别，大赞章公使“为融和东亚民族起见，极力化解中日两国人士之误会与斗争，以期亲善之实现。”

高澎那位老师得此消息，率留学生数十人，手持白旗追至东京**新桥车站，对日本警察谎称为章公使送行。

他们靠近章公使夫妇后，将二人围了起来，严厉斥问章公使。

留学生们随口数道章在位时，经手若干借款，订立若干密约，究竟有多少卖国钱要带回去？

章公使面对诘问，只是摇头否认，矢口抵赖。留学生不肯容情罢休，继续据理质问，章公使虽脸皮老厚，事实面前也不禁面红耳赤，惭而不能答。

这时日本警察见势不妙，手持警棍跑过来干预，护送章宗祥夫妇上车。

留学生们于是向章扔旗子和杂物，白旗上尽写“卖国贼”、“祸国”、“矿山铁路尽断送外人”等字样，并追车大呼：“章公使，汝欲卖国，何不卖妻？”

章公使理亏嘴软，红着脸佯装不知，章太太却愧愤交加，脸涨通红，盈盈欲泪。

她责问丈夫道：“我本一清白女子，不幸嫁与汝。一人作恶，妻子遭殃，受人污辱，汝满不在乎，真令人身冷心冷矣！”

章太太反应如此大，据说其娘家是个书香门第，家训“不做风波在世上，自无冰炭在胸中。”

章太太父亲早亡，兄妹两人全靠母亲拉扯大。

陈母年轻守寡，一守二十年过去了，儿子功名顺利，女婿多金才高。

清明族人聚会，言陈母年青守节，教子成才，应申报旌表立牌坊。

儿子女婿都觉有理，回家向陈母禀告族人所议。

陈母闻言大怒，说她不要立牌坊，说着她从床下拖出一个竹筐，里面满装铜钱。

陈母把铜钱倒地上，说这就是她的贞节牌坊。

原来陈母生怒，是她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心静如止水。

每到夜深人静欲念升腾，她就把筐里铜钱倒地上，滚得满屋都是，然后一枚一枚捡回筐里。

儿子和女婿弄清原委，对陈母的气节和坦荡百感交集，此后再不提牌坊之事。

高澎对这个故事，唯一没有在信中提问，彭开济和彭开来却觉得大姐向他俩提了很多很多的问题。

高澎大学毕业后，去了上海开始独立生活，她严肃地注视着中国旧的社会新的改造，但民国政府似乎什么都在做，却什么也做不了，他们假装知道答案，却甚至不知道问题在哪里。

眼前的这封信，是高澎作为国联考察团的一名速记员，从日本刚刚回到上海写的。

她在信中说：“日本军部统治者处于一种无休止的热病状态，为一种要通过征服而把日本文化扩散到世界各国的野心所烧灼。他们的推断是，他们已在六十年内吸收了西方文化并且推陈出新，所以，有必要由他们来开导世界上其余的愚昧落后的国家……”

“很不幸，中国在他们的目标中首当其冲，东北应该是他们的首批计划，正在逐渐沦为一个‘政治足球’。在任何一场球赛里，比赛选手都会追求进球、得分，尤其是‘宣传得分。但悲哀的是，足球本身都会在这个过程中被损坏！

如果我们中国人还不能看明白，果真一天想依靠国联调停，那么我们注定将失败。历史已带我们进入国家有史以来最困难的时刻之一，几个历史性的危机同时出现，这是一场前所未有的风暴……”

“你们大姐的意见，或者说是预感，我觉得是对的。没有哪一代人知道自己将被迫面临哪些问题，但你们的大姐以积极的态度看待国家面临的问题，有鲁国漆氏女之风格。”彭明章对两个儿子感慨道。

“漆氏女是谁？”彭开来好奇地问。

“刘向《列女传》记载，漆室女者，鲁漆室邑之女也。过时未适人。当穆公时，君老，太子幼。女倚柱而啸，旁人闻之，莫不为之惨者。其邻人妇从之游，谓曰：｀何啸之悲也？子欲嫁耶？吾为子求偶。＇

漆室女曰：‘嗟乎！始吾以子为有知，今无识也。吾岂为不嫁不乐而悲哉！吾忧鲁君老，太子幼。’

邻妇笑曰：‘此乃鲁大夫之忧，妇人何与焉！’

漆室女曰：‘不然，非子所知也。昔晋客舍吾家，系马园中。马佚驰走，践吾葵，使我终岁不食葵。邻人女奔随人亡，其家倩吾兄行追之。逢霖水出，溺流而死。令吾终身无兄。吾闻河润九里，渐洳三百步。今鲁君老悖，太子少愚，愚伪日起。夫鲁国有患者，君臣父子皆被其辱，祸及众庶，妇人独安所避乎！吾甚忧之。子乃曰妇人无与者，何哉！’

邻妇谢曰：‘子之所虑，非妾所及。’三年，鲁果乱，齐楚攻之，鲁连有寇。男子战斗，妇人转输不得休息。君子曰：‘远矣漆室女之思也！‘诗云：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此之谓也。”彭明章说。

“大姐气度宽宏，立世绝俗，目睹国是日非，山河破碎，伤时废绩，漆女昨日之忧，是她今日之忧啊！”彭开济说。

“是啊，漆女生活的时代，列国纷争，战火不息，诸侯大国，金戈铁马，逐鹿中原。鲁国国势衰弱，大国任意践踏其国土而无力反应，我国今日之势何其类似矣？大姐的责任感太强了，以至于她学习或工作时，稍微休息一会儿，都会觉得有罪恶感。”彭开来说。

“历史如同诗人，不会重复，但是善于押韵，中国人如果不吸取教训，就只能与厄运重逢。我在日本亲历过一次日本军舰下水仪式。那艘巨舰排水量三万三千八百吨，甲板一千八百二十坪，相当我国十亩地之大，下水之日，日本民众参观者人山人海。

致词军官宣称，造舰虽须日本民众负担，但国非有此不可，以此增进国民预备国际战争的观念。参观民众登舰参观，解说官兵和蔼沉静，说明简要有序，颇显其教育的功能。

而参观后的日本国民都说，大舰是保护国家的利器，也是保护日本国民的利器，国民负担经费理所应当。事实也如此，为建造该舰，日本小学生都捐出了自己的零花钱。”彭明章说。

“这太可怕了！大姐在前一封信中讲日本有学者鼓吹，日本之于东方，正如斯巴达之于雅典，艰苦的生活之于安逸的生活。战争不是别的，而是征服的一种更高过程，这个世界注定属于其最积极的成员。日本是亚洲的希望，因为不管他们的精神是如此糟糕杂乱，但他们比亚洲所有其他民族拥有更多的精神力量。”彭开济说。

“与其说日本的巨舰是自卫利器，不如说是它日后侵略的凶器！中日若全面开战，我国枪不如人，炮不如人，教育训练不如人，机器不如人，工厂不如人，后果不堪设想。我们必须抓住一切机会，向日本人证明自己，证明我们能够迎接挑战。”彭开来说。

“你们年青人常怀忧患之心，这个国家就有希望。古人言‘国以逸欲而亡，家以逸欲有败，身以逸欲而为昏愚、为戕贼，患无不至。’忧患在天道运行中能使人思想震动惊醒，使人心胸胆识为之振奋；而安逸淫乐则是人欲的洞窟，种种享乐使人倦怠苟且、消磨人的意志。

每个人都想生活在山顶，一个国家也不例外，但所有的幸福和成长，都发生在攀登的途中，固君子有终身之忧患。忧患可使人产生信仰，也可令人背弃信仰，我希望你们常怀忧患，通过学习聚集学问，通过问辩明道理，以宽广的胸怀存善于心，以仁爱的心力行于世。”彭明章语重心长地说。

“孩儿谨遵父亲教诲，只是我对很多事情感到困惑，以前国共合作，北伐战争胜利发展，工农运动风起涌，我们那时最喜欢唱‘打倒列强，打倒列强，除军阀，除军阀，国民革命成功，国民革命成功，齐奋斗……’

后来国民革命好象成功了，国 共合作却戛然而止，国家分为红白区域，在四周白色政权的包围中间，产生一小块或若干小块的红色政权区域，白色政权不打倒列强，也不除军阀了，一个劲儿想抹掉红色区域，他们忧虑的方向令国人费解啊！”彭开济说。

“我当年游学欧洲，非常喜欢一句德国谚语‘如果不在正确的道路上，奔跑又有何用？’”彭明章没正面回答儿子的问题，意味深长地讲起一位德国著名内科医生的故事。

在一次医学实习课上，舍莱恩教授对他的学生们说：“作为一个医生，应该具备两种品质：第一，不苟求清洁；第二，要有敏锐的观察力。所以一些老医生在诊断糖尿病时，往往会亲口尝一尝病人尿液的味道。”

学生们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教授看在眼里，他不露声色，现场为学生们做起示范。教授把自己一根手指浸入盛有尿液的小杯子里，然后伸到嘴里舔了舔。他做完这个动作，满怀期望地望着学生们说：“谁来试一遍？”

学生们你望望我，我望望你，都感到十分为难。这时一个平时勤奋好学的学生站出来，仿照教授的做法，用手指伸进尿液杯，尝了尝尿液的味道。

这个同学的献身精神赢得学生们的赞叹，但教授却批评了他。教授摇摇头对他说：“同学，你的确不是洁癖，这很好，但是你同样也没有观察力。你并没有发现，刚才我把中指浸入小杯里，舔的却是无名指。”

父亲的故事讲完，彭开济和彭开来相视而笑。

彭开济说：“学会观察，不被表面现象蒙蔽，这是父亲想告诉我们的道理。正如当今社会穷人和富人都要吃饭，但穷人是为胃口寻觅食物，而富人是为食物寻觅胃口。”

彭开来说：“这有点像大姐像大姐讲的辩证法，生活中有得有失，得到的和失去的常常形成一种互应，好比一个圆，此消彼长。”

彭开济笑道：“你这个辩证法认识，可能会解决生活的问题，但不能解决社会问题。”

彭开来说：“我不知道大姐这个提法，究竟能解决多少问题，但辩证法真的很有趣，让我盯着问题或生活的细节，也让我盯着前方，遥望目力所及以外的远方，心想着在视野的那一边有些什么情景，好让自己迈开脚步走向那未知的前程。”

“我觉得你是一位理想主义者，和现实有些对立。从辩证的视觉看，只有理想不顾现实，就会走向极端导致失败；反之只埋头现实而没有理想，则难以脱颖而出。”彭开济说，“天亮，可不是公鸡啼出来的，你必须在理想和现实之间寻求妥协而保持平衡。”

“你把大姐的辩证方法学得好，那你辩证辩证大姐在信中提的问题。”彭开来不服气，将了哥哥一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