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日记

“5月13日晴，连续修整了十九天的我们又出发了，距离那个女孩儿来部队也已经十五天了，郑红一直陪着她……”

绍雨玲俯案挥笔，因为长征途中墨水不易补充，所以她选的钢笔是那种又粗又大型的，拿在她纤手指上显得格外不搭调。

她曾有过一支银管金尖的钢笔，十分小巧精致，那曾是她随舅舅救学时，爸爸送给她的，时隔境迁，再次相遇之时，竟已阴阳两隔，赠礼也就成了遗物。

绍雨玲的父亲生前谈不上对她有多宠爱，但是并不算差，对她求学也是持默许态度。

这一切的一切都从十五岁那年全部消失……

“人世间总有些意外是想像不到的，谁能想到一个普通的山里女孩儿，给我们带来这么大的变化，她的进步真快呀，我发现她的身上有着原生的，不受拘束的狡黠。”

“这么形容可能不太贴切，但是那确实是一种生活态度，她正在用自己来影响身边的其他人，当然她正在吸取马列的光芒。”

绍雨玲写到这里钢笔的尖只能划出淡淡的痕迹了，她的墨水瓶已经不支持再给钢笔灌装上满满一胶囊了，想到这里，她停下笔，出神的思索着。

“苦难，一切苦难的根源来源于这个旧社会，它的空气是污浊的，当我推开天窗想要呼吸一点新鲜空气的时候，却发现吸入鼻腔的灰黑色的粉尘……”

“雨玲！”

一声呼喊把她从思忆中唤出。

“在啊。”张连长掀开门帘，发出爽朗的声音。

“你来啦。”

“刚刚王胖子打了两只野兔，我给你带了半只。”

绍雨玲知道张连长这是在向她献殷勤，但是她对这个来自乡村的连长并不来电，虽然她并非对乡村有什么地域歧视，可是两人结合的话，她确实没想过那么远，也没觉得和张连长在一起有什么特别的地方。

虽然绍雨玲的恋爱经验近乎于零，但是从书中她能体会到那种感觉，如果一个人让你觉得不一样，那多半是有好感了。

她和他之间几乎没有共同语言，即便勉强搭话，也不会有什么多余营养产生。

二六八团，张连长哪里够结婚的资格，自己想得太多了，绍雨玲不禁苦笑着摇头，世间本无事，庸人自扰之。

“我哪里需要补营养，给郑大姐送去吧。”

“已经送了，郑大姐说她没胃口。”

绍雨玲推了他一把，将张连长哄出屋，嗔怪道：“你傻呀，那是郑大姐和你客套呢。”

“啊？”张连长挠着头，对这个小家碧玉发嗔，他还真不知道该如何应对，没经验啊。

“还不快去给郑大姐。”绍雨玲一跺脚，做势要发脾气。

“啊好！”张连长近乎从绍雨玲的房间里落荒而逃。

兔子啊！

绍雨玲长叹一口气，记得她那年从上海逃出来，慌不择路，一天多没吃东西，第一次入口的也是兔肉。

还真香啊……

那晚，雨。

绍雨玲的脚钻心的疼，如果不是前几晚，如果不是那群姨娘，她也不会落得这样狼狈，现在她逃出来了，终于逃出来了，虽然厌恶那个家，可是她从没想过有一天会用这种方式出逃。

他们说得对，这个世间从来不存在什么公理！

……

绍雨玲的记忆里，父亲什么都好，就是在传宗接代的问题上耿耿于怀，尤其是在他支世前三年，一口气娶进来两房填房，加上原有的大姨娘，即使这样，三个姨娘的肚子始终不见起色，父亲愈发的疑神疑鬼。

出逃的前几天，上海的突然陷入白色恐怕当中，父亲惨遭杀害，生活一下子从天堂跌进了地狱。

当时绍雨玲刚从湖南回来，她一直在那里求学，尽管上海有更好的学校，不过她喜欢那里的空气，充满激情、阳光与自由的空气。

不像上海，火车还未开进这座城市便觉得雾气蒙蒙，压抑感扑面而来。

说好是为了求学，可是父亲好像另有打算了，虽然没明说，但是通过几位姨娘私底下的言谈举止，绍雨玲敏锐地觉察到父亲是要给她相亲。

她才十五岁，还不想这么早嫁人。

“这只是订亲，离结婚还早呢，再说，哪有女孩子不嫁人的？”大姨娘喜欢穿紫红色的旗袍，还未近身便能远远地闻到那一身过度刺鼻的花香，那显然不是花，而是某种化学混合物产生的味道。

绍雨玲并不觉得这个味道好在哪里，她本能的躲避着大姨娘不胜烦扰。

二姨娘总是一副弱不经风的样子，走起路来一步三摆，好像随时会倒下一样，回来没几天绍雨玲便已经看到她在父亲面前几次做出过蹙蛾眉的动作，伴随这个动作，她还会捂住胸口，而那副小家碧玉的样子只会在父亲面前出现，如果是牌桌上怕是几十只母鸡也没有她叫得响。

三姨娘深居简出，偶尔见到也如千面人一样，时而学生装，时而洋装，偶尔会穿上很洋气的小皮鞋，可是绍雨玲一次偶然，从她卧房的门缝里看到过她躺在塌上抽大烟时的慵懒，而伸出来的一双脚，却是绍氏家门里最标准的三寸金莲。

从回到这个家那一刻，她就觉得这个家里的一切都是灰暗的，想想未来要在这里生活，她情愿回到湖南，回到舅舅身边。

妈妈去世后，舅舅是对她最好的人了，某些方面甚至胜过爸爸。

“呦，雨玲呀，你看这缎面怎么样？这可是我藏了好几年的珍品，明儿个拿到东边的祥云记，给你做件旗袍，现在的上海呀，哪家的大小姐都不会像你，看看你的学生装穿着，袖口都磨破了，难道你还真想打着补丁出门啊？”

回到这个家开始，大姨娘就不停的与她套着近乎。

绍雨玲时年十五岁，却并不那么好骗，从大姨娘的脸上，她看不出一点温情，与其说伪装不如说一直对这个绍家大小姐抱着某种恶意。

只不过……

爸爸不会允许她们害我的。

这是绍雨玲没有马上转脸逃开的理由。

夜晚。

绍家大宅内，绍雨玲在自己的闺房摊开日记本，虽然有电灯，不过她担心若来不必要的探示，拉好窗帘后，点了一盏油灯，套好灯罩后，安静的伏案写道：

“1928年3月21日，这一天邮政局发表全国人口统计数据，总数为485，508，838人。这样一个有着接近五亿人口的大国却依然沉在黄昏的暮色中，**，不停的**，到处都在**，政府不追究缘由，只知道一味的杀杀杀。我知道舅舅送我回上海的原因，他怕牵连到我，但是我知道与其把我关在这样一个污浊的家中，还不如轰轰烈烈的死去。我厌恶，厌恶这里的每一天……”